七月的京城,暑气正盛。
翊坤宫四角摆着冰盆,丝丝凉气驱散了酷热。
沈莞正在窗前绣着一件小衣裳,浅蓝色的软绸料子,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是给出世的小侄儿准备的。
前几日家书传来喜讯,大嫂赵明妍平安诞下一个男婴,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沈莞高兴得当即让玉茗开了私库,挑了几匹上好的杭绸、一对赤金长命锁、还有她亲自缝制的几件小衣裳,一并送回沈府。
算算日子,今日该是孩子满月了。
果然,午膳刚过,徐嬷嬷便笑着进来禀报:“娘娘,沈夫人带着小公子进宫来了,正在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呢。”
沈莞眼睛一亮,放下针线:“快,更衣,我去慈宁宫。”
云珠连忙取来一套水绿色绣玉兰的宫装,替她换上。又梳了个轻便的坠马髻,簪了支碧玉簪子,清清爽爽的。
主仆几人往慈宁宫去。
到了宫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笑声。沈莞快步走进去,只见林氏正抱着个襁褓,太后凑在跟前瞧着,脸上是难得的慈爱笑容。
“姑母,叔母。”沈莞福身行礼,眼睛却直往襁褓里瞟。
太后笑道:“快来看看你小侄儿,长得可俊了。”
林氏将孩子递过来,沈莞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里的婴儿小小一团,皮肤粉嫩,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可爱极了。
沈莞的心都要化了。
“取了名儿了吗?”她轻声问。
林氏笑道:“取了,你大哥传书来给取的,单名一个‘晟’字,日成晟,寓意光明兴盛。小名叫‘安安’,盼他平安长大。”
“沈晟,安安...”沈莞喃喃念着,眼中满是温柔,“真好听。”
她抱着孩子,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轻柔。许是察觉到换了人抱,小安安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看着沈莞。
“他看我了...”沈莞惊喜道。
太后凑过来看,笑道:“这孩子,跟阿愿倒是投缘。”
正说着,外头宫人禀报:“陛下驾到——”
萧彻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常服,少了些帝王的威压,多了几分清俊。
进殿后先给太后行了礼,目光便落在了沈莞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这就是沈家新添的小公子?”萧彻走到沈莞身边,低头看去。
小安安正好奇地转着眼睛,看见萧彻,竟也不怕,反而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抓。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那只小手立刻攥住了他的手指,软软的,热热的。
“陛下。”林氏连忙要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萧彻温声道,目光仍停留在孩子身上,“沈家有后,是大喜事。朕已下旨,赐孩子‘云骑尉’勋衔,待成年后荫袭。”
林氏又惊又喜,连忙跪谢:“臣妇代犬子谢陛下隆恩!”
太后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场景...
沈莞抱着孩子,萧彻站在她身侧,两人都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阳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画面,竟莫名有种一家三口的温馨感。
太后心中一动。
她看看沈莞,又看看萧彻,再看看那孩子,一个念头悄然升起。
“皇帝今日不忙?”太后状似随意地问。
萧彻这才收回目光,道:“政务已处理得差不多了,听说沈夫人带了孩子进宫,便过来瞧瞧。”
太后点点头,目光又落在沈莞怀中的孩子上,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叹,引得众人都看向她。
“母后为何叹气?”萧彻问。
太后摇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惆怅:“哀家是看着这孩子,忽然想起...皇帝登基已有两年,后宫却始终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寻常人家像皇帝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了...”
殿内气氛微凝。
林氏垂首,不敢接话。
沈莞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下意识看向萧彻。
萧彻面色如常,只淡淡道:“子嗣之事,讲究缘分。朕不着急。”
“你不急,哀家急。”太后看向他,眼中满是慈爱中夹杂着忧虑,“皇室血脉传承是大事。先帝在你这个年纪时,已有三个皇子了。”
萧彻沉默片刻,道:“儿臣知道了。”
太后却又将目光转向沈莞,语气更加柔和:“阿愿啊...”
沈莞心头一跳:“姑母?”
太后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你虽把皇帝当兄长,没有儿女之情,但姑母也得为你考虑考虑。女子在这深宫里,若没个孩子傍身,将来...谁来给你养老送终?”
沈莞愣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继续道:“不如...让你阿兄给你个孩子吧。”
“轰——”
沈莞的脸瞬间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抱着孩子的手抖了抖,差点没抱稳,幸好萧彻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手臂。
“姑母!”沈菀又羞又急,声音都变了调,“您、您在说什么呀!我怎么能对阿兄做出那般事...”
她慌得语无伦次,连“陛下”都忘了叫,直呼“阿兄”。
太后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有什么?你们虽以兄妹相称,却并非血亲。皇帝给你个孩子,你将来也有个依靠,哀家也放心。至于名分...你如今是皇贵妃,孩子生下来便是皇子公主,尊贵着呢。”
“不、不行...”沈菀摇头,脸红得像要滴血,“我不能...”
她求助般地看向萧彻。
萧彻面色依旧平静,只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已悄悄攥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
“母后,”他开口,声音平稳,“此事不妥。表妹既然只将朕当兄长,朕怎能勉强她?至于子嗣...朕会考虑的,但不必急于一时。”
他顿了顿,看向沈菀,眼中神色温柔:“阿愿放心,即便没有孩子,朕也能养你一辈子。有朕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
话说得冠冕堂皇,大度得体。
太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面上却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哀家多事了。你们兄妹的事,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她摆摆手:“哀家乏了,你们退下吧。”
林氏连忙接过孩子,福身告退。
沈菀如蒙大赦,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离开了慈宁宫。
萧彻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眸色深了深,也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下太后和苏嬷嬷。
苏嬷嬷上前奉茶,低声道:“太后方才那话...可是吓着宸皇贵妃娘娘了。”
太后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吓着才好。不吓一吓,那丫头还不知道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她顿了顿,哼了一声:“还有皇帝,装得倒像。说什么‘不勉强’、‘能养一辈子’...是养妹妹还是情妹妹那,说得冠冕堂皇,不知道谁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就想着怎么把人家得到手,怎么...”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苏嬷嬷会意,忍不住笑了。
“陛下对宸皇贵妃娘娘,确实是真心。”
“真心是真心的,就是太能忍了。”太后摇头,“哀家看不下去了,推他们一把。至于成不成...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她放下茶盏,望向殿外。
阳光正好,树影婆娑。
“这宫里啊,是该添些孩子的哭声了。”太后轻声呢喃。
翊坤宫。
沈菀一路疾走回宫,直到进了寝殿,关上门,才靠在门上,长长舒了口气。
脸上还是烫的。
姑母今天...怎么能说那种话!
什么“给你个孩子”...这、这成何体统!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面若桃花的自己,心跳依然很快。
其实...她不是完全不懂,就是觉得太快了。
这几个月,萧彻对她的心意,她早已察觉。那些深夜的陪伴,那些不经意的触碰,那些藏在目光里的炽热...她都知道。
可今日太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她一直刻意回避的门。
如果...如果她真的和萧彻...
沈菀猛地摇头,不敢再想。
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如果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她想起今日抱着小安安的感觉。那么软,那么小,依偎在怀里,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你。
如果是她和萧彻的孩子...
沈菀的脸更红了。
她捂住脸,觉得自己简直不知羞耻。
正心乱如麻间,外头云珠轻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沈菀一惊,慌忙整理仪容,深吸几口气,才道:“请陛下进来。”
萧彻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身墨蓝色常服,神色如常,仿佛刚才慈宁宫那一幕从未发生。
“阿愿。”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坐下,“还在想母后的话?”
沈菀垂着眼,小声“嗯”了一声。
“别放在心上。”萧彻温声道,“母后是关心则乱。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朕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沈菀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很温柔,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逼迫。
她心中忽然有些愧疚。
他明明那么想要她,却还要装作大度,还要顾及她的感受...
“阿兄...”她轻声唤道。
“嗯?”
“你...你真的不着急要子嗣吗?”沈菀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得蠢,忙低下头。
萧彻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着急有什么用?有些事,急不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朕要的,不只是一个孩子。”
沈菀心头一震。
她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萧彻也不逼她,只道:“过段时间朕要去西山围场秋狩,你可想去?”
沈菀眼睛一亮:“可以吗?”
“自然可以。”萧彻笑道,“母后也去,就当散散心。”
“好。”沈菀点头,眼中终于有了笑意。
萧彻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乾清宫了。
送走萧彻,沈菀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五味杂陈。
乾清宫。
萧彻一回宫,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走到御案前坐下,手撑在案上,闭了闭眼。
太后今日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孩子...
他和阿愿的孩子...
那个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阿愿抱着他们的孩子,温柔地笑着,而他站在她身侧守着她俩。
萧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要。
想要得发疯。
可阿愿...
他想起她今日羞红的脸,慌乱的眼神,还有那句“我怎么能对阿兄做出那般事”...
她还是只把他当兄长。
萧彻苦笑着睁开眼,看向候在一旁的赵德胜。
“陛下...”赵德胜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太后说了什么?”
萧彻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叹了口气:“母后...想让朕给阿愿一个孩子。”
赵德胜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太后娘娘这是...”
“好什么?”萧彻打断他,语气烦躁,“阿愿不愿意。”
赵德胜愣了愣,随即明白了。
他斟酌着道:“陛下...宸皇贵妃娘娘年纪还小,又一直将陛下当兄长,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常理。但日久生情,娘娘对陛下...也并非全然无意。”
“你怎么知道?”萧彻抬眼看他。
赵德胜笑道:“老奴伺候陛下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娘娘看陛下的眼神,现在有点不同了,那是女子看心仪男子的眼神,只是娘娘自己或许还未察觉。”
萧彻沉默。
真的吗?
阿愿对他...也有意?
“可是她今日...”萧彻想起她羞恼的模样。
“那是女儿家的矜持。”赵德胜道,“娘娘脸皮薄,太后娘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她自然害羞。若是私下里,陛下好好与她说...”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又黯了下去。
“西山围场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他转了话题。
赵德胜忙道:“都安排妥了。围场已清场,护卫也都布置好了。只是...陛下真要带娘娘去?”
“嗯。”萧彻点头,“让她散散心,也让她...多看看朕。”
不只是坐在深宫里,批阅奏折的皇帝。
而是在围场上,纵马驰骋,拉弓射箭的萧彻。
赵德胜会意,笑道:“陛下英明。围场空旷,风景也好,最适合培养感情了。”
萧彻没说话,只是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如锦。
他想起阿愿抱着孩子的模样,那么温柔,那么美。
总有一天...
他会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他们的孩子。
“赵德胜。”
“老奴在。”
“去库房挑些东西。”萧彻道,“阿愿喜欢玉,挑几块上好的羊脂玉料子,再挑些南珠、宝石...她喜欢做首饰。”
“是。”赵德胜应下,又问,“陛下这是...”
“赏她的。”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就说...庆贺她添了侄儿。”
赵德胜笑了:“老奴明白了。”
他躬身退下,心中暗想:陛下这是要一步步,把娘娘的心牢牢抓在手里啊。
也好。
这深宫寂寞,有个人真心相伴,总好过孤家寡人。
赵德胜走出殿外,看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啊...
这条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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