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终了,储秀宫三十五名秀女,最终只留了十人。
这十人皆是家世显赫、品貌双全的世家女。李知微自然在内,冯婉瑜也凭借家世入选,其余八人也各有千秋。
落选的秀女们,有人垂泪,有人不甘,却也只能收拾行装,黯然离宫。
离宫这日,天阴阴的,似要下雨。
秀女们在储秀宫门前集合,由内务府的太监引领,分批出宫。
入选的十人暂留宫中,等待册封旨意;落选的二十余人,则带着各自的行李,默默走向宫门。
林清漪也在其中。
她今日穿了身素净的月白色襦裙,发间只簪了支银簪,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落选的不是她。
身旁几个秀女低声议论:
“瞧她那样,装什么清高…”
“就是,选不上就选不上,摆这副脸色给谁看。”
“听说她只是陆侍郎的表妹,父母双亡,能参选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林清漪仿佛没听见,只垂着眼,一步步往前走。
行至御花园附近时,前方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陛下驾到——”
秀女们慌忙退至道旁,跪地垂首。
萧彻正从慈宁宫请安回来,身后跟着赵德胜及一众宫人。
他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显然并未在意道旁跪着的这群落选秀女。
眼见圣驾即将走过,忽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站起。
“皇上留步!”
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德胜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大胆!何人敢惊扰圣驾?!”
萧彻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道旁,一个穿着月白衣裙的少女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面色苍白,眼中却闪着倔强的光。
正是林清漪。
她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奴婢是落选的秀女林清漪,陇西人士,父母双亡,家中继母刻薄,曾欲将奴婢卖与富商为妾。奴婢走投无路,幸得表哥陆野墨接济,才得以入京。”
她顿了顿,声音微哽,却依旧清晰:“如今落选,宫门一闭,天大地大,再无奴婢容身之处。”
她抬眸看向萧彻,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听闻宫中的皇贵妃娘娘…也是一介孤女。奴婢斗胆,敢问陛下,皇贵妃娘娘能得陛下庇护,为何奴婢…就不能求一个安身之所?”
这话一出,满场死寂。
秀女们全都惊呆了。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捂嘴,有人眼中闪过不屑——这林清漪,是疯了吗?竟敢当众拦驾,还拿自己与皇贵妃相比?!
赵德胜也傻眼了。
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萧彻静静看着林清漪,面上无波无澜,眼中却渐渐凝起寒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冰:“你,如何与皇贵妃相比?”
林清漪身子一颤。
萧彻继续道:“皇贵妃虽是孤女,可她的父亲沈壑,是为国战死沙场的镇国将军。沈家满门忠烈,兄长在北境戍边,叔父在京营效力。她不是孤女,是功臣遗孤。”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刺向林清漪:“而你,父母双亡,确是可怜。可你口中的继母刻薄,欲卖你为妾…这些,与朝廷何干?与朕何干?”
林清漪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陛下…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萧彻打断她,语气转冷,“只是觉得,同为孤女,皇贵妃能得朕庇护,你也能?”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却冷得刺骨:“林清漪,朕告诉你。若不是看在陆野墨的面子上,你连参选的机会都没有。你如今能站在这里,能衣食无忧,能读书识字,全是借了陆野墨的势,借了‘权贵’的光。”
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借着权贵,却还抨击别人走权贵路子,实属可笑。”
林清漪踉跄后退一步,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
“朕再问你,”萧彻声音更冷,“若陆野墨知晓,他接济的表妹,心中如此‘清高’,如此不屑权贵,却又巴巴地来参选,落选了还要拦驾求庇护…他会不会后悔,当初将你从陇西接出来?”
这话太重了。
重到林清漪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晃,几乎要倒下。
萧彻却不再看她,转身对赵德胜道:“送林姑娘回陆府。”
“是…”赵德胜应下,心中暗叹。
这姑娘,真是…
自作聪明,自取其辱。
萧彻拂袖离去,再未回头。
秀女们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直到圣驾远去,才有人小声议论:
“天啊…陛下刚才那样子,好吓人…”
“林清漪真是疯了,竟敢拦驾…”
“还拿自己与皇贵妃比…她配吗?”
林清漪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赵德胜上前,面无表情道:“林姑娘,请吧。”
她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滑落。
陆府。
陆野墨是在傍晚时分,得知宫中发生的事的。
赵德胜亲自将人送回,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叹道:“陆侍郎,陛下说了,林姑娘心太大,往后…您好自为之。”
陆野墨站在书房中,背对着赵德胜,久久未语。
赵德胜离去后,他依旧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一动不动。
他想起那个从陇西接来的表妹。
初见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瘦瘦小小,眼中满是惊惶与警惕。他带她回京,给她安排住处,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给她买新衣,置办首饰…
她起初拘谨,后来渐渐放松,会对他笑,会唤他“表哥”,会在灯下陪他看书,会在他晚归时,为他留一盏灯。
他以为…
他们可以相依为命。
他以为…
她是懂他的。
可原来…
都是他以为。
“清漪…”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你何时…变成了这样?”
是为了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真的走投无路?
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去问了。
有些事,问清楚了,反而更伤。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陆忠。”他唤道。
管家陆忠推门进来:“少爷。”
“去库房,取家中一半现银。”陆野墨声音平静,“再备一辆马车,两个可靠的仆妇。”
陆忠一愣:“少爷,这是…”
“送表小姐去江南。”陆野墨转过身,眼中没有波澜,“在江南给她买一处宅子,置些田产,够她衣食无忧过一辈子。”
他顿了顿,轻声道:“这是我…最后的成全了。”
陆忠眼眶一红:“少爷,您…”
“去吧。”陆野墨摆摆手,“我不去见她了。你替我告诉她…江南风光好,她会喜欢的。”
陆忠哽咽应下:“是…”
当夜,林清漪被送出了陆府。
她没有见到陆野墨。
只有管家陆忠,将一沓银票和一个包裹交给她,低声道:“表小姐,少爷让老奴送您去江南。那儿有宅子有田产,够您一辈子衣食无忧。少爷说…这是他对您最后的照顾了。”
林清漪抱着包裹,站在陆府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中终于涌出泪水。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挺直腰背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夜色中。
陆野墨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马车远去,久久未动。
桌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上是陇西老家的山水,山脚下有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棵槐树,花开如雪。
那是他记忆中的家。
也是他曾经以为,可以与她分享的家。
可惜…
终究是奢望了。
他提起笔,在画旁题了四个字:
故园难归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翊坤宫。
沈莞是在傍晚时分,听说白日里发生的事的。
徐嬷嬷小心翼翼地将事情经过说了,末了轻声道:“娘娘,那林姑娘…已被送出宫了。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沈莞坐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一页。
“孤女…”
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林清漪说,皇贵妃也是一介孤女。
是啊。
她是孤女。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可她也确实,比林清漪幸运。
她有很多人的宠爱。
她不是一个人。
从来都不是。
可为什么…
听到“孤女”这两个字,心里还是会刺痛?
“云珠。”她忽然唤道。
“娘娘?”
“去小厨房,取些果子酒来。”
云珠一怔:“娘娘,您…”
“去。”沈莞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云珠不敢违逆,只得去取了一壶果子酒来。
沈莞接过酒壶,自斟自饮。
果子酒不烈,清甜可口。可一杯接一杯,酒意还是渐渐上来。
她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眼中泛起朦胧的水光。
“父亲…母亲…”她轻声呢喃,“阿愿想你们了”
她说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阿愿…真的…”
萧彻处理完政务,已是亥时。
他想起白日里的事,心中烦躁未消,却又惦记着沈莞,便起身往翊坤宫去。
到了翊坤宫,宫人却说娘娘已歇下了。
萧彻皱眉:“这么早?”
徐嬷嬷上前,低声道:“陛下,娘娘…傍晚时饮了些酒,这会儿怕是醉了。”
“饮酒?”萧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何饮酒?”
徐嬷嬷犹豫片刻,将白日里林清漪的话,以及沈莞的反应,细细说了。
萧彻听完,沉默良久。
“朕知道了。”他摆摆手,“你们都退下。”
他独自走进内室。
室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拔步床上,沈莞侧身躺着,乌发散在枕上,小脸红扑扑的,长睫微颤,似是睡得不安稳。
萧彻在床边坐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沈莞缓缓睁开熏醉的眼,眼中水汽氤氲,看清是他,忽然笑了:“阿兄…梦里你来啦…”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声音软糯带着醉意:“阿兄…阿愿不是孤女…阿愿有叔父叔母,有大哥二哥,有太后阿兄…阿愿很知足…只是阿愿有点想父亲母亲了”
她说着,眼泪又滑下来:“阿愿…真的…很知足…”
萧彻心头一痛。
他俯身,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
“乖阿愿,”他低声哄着,“阿兄知道。阿愿不是孤女,阿愿有很多人疼。”
沈莞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
萧彻将她搂紧,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睡吧,阿兄在这儿。”
沈莞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
萧彻却没有离开。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夜未眠。
窗外,月色凄清。
怀中的人儿,是他此生最想守护的珍宝。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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