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宇的火灾故事,是在他生日那晚讲完的。
十一月三日,天蝎座。他二十六岁,我们凑钱买了蛋糕——水果奶油蛋糕,上面插着滑稽的数字蜡烛“2”和“6”。老倭难得地从书店带回来一瓶红酒,说是“镇店之宝,存了五年”。
酒过三巡,蜡烛吹灭,愿望许完(韩宇的愿望是“发大财”,说得很大声),客厅陷入一种微醺的宁静。电视里放着无关紧要的综艺节目,音量调得很低,只剩下色彩在屏幕上流动。
“其实,”韩宇忽然开口,手指摩挲着酒杯柄,“那天火灾的细节,我从没跟人完整说过。”
我们都看向他。他盯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眼神有些涣散,像是透过酒液看到了别的时空。
那年他六岁,父母是双职工。父亲在工厂做技术员,母亲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九十年代末的北京,双职工家庭意味着孩子经常独自在家。
“他们上班前会反锁门,”韩宇说,“怕我跑出去。给我留了饼干、水和动画片录像带。叮嘱我:不能碰火,不能爬窗户,不能给陌生人开门。”
他顿了顿,笑了:“小孩嘛,你越禁止,他越好奇。”
那个周二的下午,动画片放完了。他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悠,最后停在厨房门口。灶台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高大,神秘,危险,又充满诱惑。
“我想学电视里的大厨,”韩宇的声音很轻,“觉得他们挥动锅铲的样子很帅。我想,如果我也会做饭,爸妈回来一定会夸我。”
他搬来餐椅,又搬来小板凳,叠在一起,颤巍巍地爬上去。手刚好能够到煤气灶旋钮。
“第一次拧,没反应。我忘了还要开总阀。”他模仿着当时的动作,“找到总阀,用力拧开。再拧灶台旋钮——‘咔哒’一声,蓝色火苗‘噗’地窜出来。”
他描述得如此生动,我几乎能看见那个画面:六岁男孩站在摇摇欲坠的板凳上,面对突然出现的火焰,既害怕又兴奋。
“我当时其实吓到了,”韩宇说,“火比我想象的大,声音也比我想象的响——那种‘呼呼’的声音,像野兽在低吼。但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虚荣心,或者说是表现欲,压过了恐惧。”
他往锅里倒油——倒多了,小半锅。等油热的时间,他打鸡蛋,蛋壳掉进去了,手忙脚乱想捞出来,油花溅到手背上。
“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背,那里确实有一块淡淡的疤痕,“但我没哭,觉得哭就是认输了。”
接下来的记忆开始混乱。剩饭、火腿肠、玉米粒、昨天剩的青菜,全扔进锅里。油烟升腾,他咳嗽,眼睛被熏得流泪。想去关火,却拧错了方向,火更大了。
“然后锅里的油着了,”韩宇闭上眼睛,“不是慢慢烧起来,是‘轰’一声,整个锅都烧起来,火舌窜得老高,差点舔到抽油烟机。”
他跳下板凳,想找东西盖住锅。拿了抹布,浸湿,盖上去——抹布瞬间烧着。他慌了,泼水,水遇热油,炸开,火苗四溅。一块燃烧的抹布飞到窗帘上,棉质窗帘像干透的纸,瞬间燃烧。
“现在想起来,那其实只有几分钟。”韩宇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但当时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火从厨房蔓延到客厅,浓烟滚滚。我躲进卫生间,关上门,但烟从门缝钻进来,黑色的,呛人的,带着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
卫生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排气扇。他打开排气扇,但吸进来的是更多的烟。
“我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他握紧了酒杯,指节泛白,“眼睛刺痛,流泪,视线模糊。我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背靠着门,能感觉到门另一侧传来的热度。”
最可怕的不是火,是声音。
“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玻璃炸裂的清脆响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在耳边擂鼓。”韩宇的声音开始发抖,“我想喊,但吸进去的都是烟,一开口就剧烈咳嗽。我想砸门,但门被反锁了,从里面打不开。”
时间变得粘稠。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五分钟,可能半小时。意识开始模糊,不是困,是缺氧导致的昏沉。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他自问自答,“很奇怪,我在想我的玩具。那个会变形的机器人,昨天刚和邻居小孩交换来的;想我的小狗存钱罐,还差最后几个硬币就满了;想妈妈答应我,如果期末考双百,就带我去动物园。”
他停住了,深吸一口气:“还想,如果我死了,爸妈会很难过吧。他们会哭吗?会后悔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吗?”
然后,声音出现了。
不是幻听,是真实的、沉闷的撞击声。有人在撞门。
“一下,两下,三下……门被撞开了。”韩宇说,“光涌进来,刺眼的光。有人冲进来,用湿毛巾捂住我的口鼻,把我抱起来。我闻到烧焦的味道,混合着陌生的汗味。”
是楼下的邻居,一个刚下班回家的邮递员。他闻到焦味,看见窗户冒烟,报了警,然后自己冲上来撞门。
“他抱着我冲下楼的时候,”韩宇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家已经没了,全是火,红色的,橙色的,黄色的火,像有生命一样在跳舞。”
消防车来了,喷水,灭火。邻居们围在楼下,指指点点。父母闻讯赶来时,火已经灭了,家变成焦黑的废墟。
“我妈看见我,冲过来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我几乎不能呼吸。”韩宇说,“她没说话,只是哭,全身都在抖。我爸站在旁边,脸白得像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医院住了一周,吸入性肺炎。父母轮流陪床,夜里他做噩梦惊醒,总看见妈妈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睛又红又肿。
“家烧了大半,重新装修花了半年。”韩宇喝了一口酒,“那半年我们租房子住,很小的两居室,墙壁发黄,水管总是响。我每晚做噩梦,梦见火,梦见打不开的门,梦见自己在浓烟里窒息。”
但也是从那时起,他迷上了消防车。
“不是喜欢,是崇拜。”他纠正道,“我觉得消防员是 superhero,真的。他们冲进火场,救人,灭火,然后默默离开。那个邮递员也是 superhero,虽然他后来搬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开始收集消防车模型,看消防纪录片,梦想成为消防员。
“高考填志愿,我真的报了消防学院。”韩宇笑了,那个笑容很复杂,“体检过了,体能测试过了,文化课也过了。但最后视力检查——我有轻微散光,平时不影响,但消防员标准很严格,戴隐形眼镜也不行。”
他去找医生求情,甚至去找招生的老师,说“我可以做后勤,可以做文书,只要能进这个系统”。
“老师看着我,很温和地说:‘孩子,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但规定就是规定。’”韩宇模仿着那个语气,“‘而且,有时候梦想不一定非要实现。它在那里,照亮你前进的路,就够了。’”
他沉默了,转动着酒杯。红酒在杯壁上留下深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后来我就想,算了,也许这就是命。”他抬起头,看我们,“但我从没真正放下。家里常备灭火器,每个月检查一次;看安全教育视频比谁都认真;有次楼道里有人乱扔烟头,我追下去三层楼,把那人教育了一顿——差点打起来。”
老倭轻声问:“现在还做噩梦吗?”
“偶尔。”韩宇诚实地说,“特别是压力大的时候。但醒了就好了,知道是梦,知道火已经灭了,知道我还活着。”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夜色中的北京灯火辉煌,远处有霓虹灯闪烁。
“我室友说我‘消防员情结’。”他看着窗外,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宽阔,“也许吧。但我觉得……有些人注定无法成为英雄,但他们的心里,可以永远住着一个想拯救世界的孩子。”
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好啦,故事讲完!谁还要蛋糕?我再去切!”
但蛋糕已经没有了。我们喝光了红酒,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也结束了,屏幕变成深蓝色,映出我们模糊的影子。
那天夜里,韩宇果然又做噩梦了。我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喊,声音压抑而痛苦。我敲门进去,他坐在床上,满头大汗,眼神涣散。
“又梦见了?”我问。
他点头,呼吸急促:“这次不一样……这次我进去了,把那个孩子救出来了。是我自己,六岁的我。”
我坐在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方形的光斑。
“他问我,”韩宇的声音很轻,“‘你长大了吗?’我说:‘嗯,长大了。’他说:‘那你现在快乐吗?’”
他停住了,很久没有说话。然后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泪意。
“我说:‘有时候快乐,有时候不。但大部分时候,还行。’”
窗外,城市在沉睡。而有些火焰,在记忆深处,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只是换了一种燃烧的方式——在每一次安全检查的认真里,在每一次对他人安全的关心里,在每一次梦见火、却又在醒来后继续生活的勇气里。
几天后,韩宇报名了社区的义务消防宣传员。每周六下午,他会去社区活动中心,教老人和小孩使用灭火器,讲解火灾逃生知识。
我第一次去看他讲课时,他穿着红色的志愿者马甲,站在小黑板前,手里拿着灭火器模型,表情认真得像在讲解宇宙的奥秘。
底下坐着十几个老人和几个孩子。有个小男孩举手问:“叔叔,如果你在火场里,会害怕吗?”
韩宇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会。但害怕没关系,重要的是知道该怎么做。就像现在,我教你们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不害怕,而是为了让你们在害怕的时候,还能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怎么活下去。”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课后,韩宇收拾东西。我帮他整理传单,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讲得很好。”我说。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难得的、沉静的满足:“比打游戏有成就感。”
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你知道吗,”韩宇忽然说,“我现在觉得,那个邮递员救了我两次。第一次是把我从火场里抱出来,第二次是……他让我知道,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不需要制服,不需要勋章,只需要在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我点头。想起老林的话:万物皆有裂痕。
韩宇的裂痕是火,是童年那个焦黑的下午。但裂缝里透出的光,是他后来所有的选择——对安全的偏执,对生命的珍视,对“拯救”的执着。
那不是病,是伤愈合后留下的、比原来更坚韧的疤痕。
那天晚上,韩宇睡得很安稳。没有噩梦,没有惊醒。我在隔壁房间写东西,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透过墙壁传来,像潮汐般稳定而可靠。
而我知道,有些火焰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燃烧方式——不是毁灭,而是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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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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