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深入诗雅的故事,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周四傍晚。
那天我原本要去咖啡馆,老林说新到了一批云南小粒咖啡豆,有“野性的酸味”。但路过水果店时,我看见诗雅正蹲在店门口,用纸箱为一只流浪猫搭临时避雨所。雨丝斜斜地飘着,她的刘海被打湿,粘在额头上。
“需要帮忙吗?”我走过去。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种罕见的柔软。“它怀孕了,”她轻声说,指了指纸箱里蜷缩的三花猫,“肚子很大,应该快生了。”
我们合力把纸箱挪到屋檐下更干燥的地方。诗雅从店里拿出旧毛巾铺在箱底,又放了一小碗水和掰碎的饼干。猫警惕地看着我们,但最终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小口吃起来。
“它常来,”诗雅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围裙边缘,“我叫它小花。有三个孩子,都被人抱走了。这是第四胎。”
雨渐渐大了,敲打着遮阳棚,发出鼓点般的声音。我们退回店里,诗雅拉下卷帘门——这个时间通常还没打烊,但今天她似乎不在意。
“反正也没客人。”她说,从柜台下拿出两个橘子,递给我一个,“雨天人们都不爱出门。”
我们坐在收银台后的小凳子上,隔着玻璃门看外面的雨幕。街景模糊成水彩画,车灯拖出长长的光轨。
“上次说到哪了?”她剥着橘子,橘皮撕裂的声音清脆,“哦,算命。后来他们终于带我去正规医院了。”
她顿了顿,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咀嚼得很慢,像在品味某种复杂的东西。
“我得过的病,医生说是精神分裂症早期症状。”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但和典型的不太一样。简单说……我创造了一个朋友,叫小春。”
我握着橘子的手停住了。
“比如现在,”她看着我,眼神清澈得可怕,“我跟你说,‘其实这屋子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第三个人’。你会怎么想?”
我背后莫名一凉,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货架、纸箱、秤台,没有别人。只有冰箱压缩机规律的低鸣。
“哈哈哈,”诗雅笑了,那笑声却没什么温度,“很诡异吧?那‘第三个人’,就是小春。”
她开始讲述,语气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病例。
十六岁,高二。学业压力最大的时候,父母闹离婚,每天争吵到深夜。她开始失眠,整夜睁着眼看天花板。然后有一天,小春出现了。
“不是突然出现,是慢慢清晰的。”诗雅说,“起初只是觉得有人坐在床沿,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重量。后来开始听见声音,很轻,像耳语。再后来,能看见轮廓了——和我差不多高,短发,喜欢穿蓝色裙子。”
她坚持不让小春消失。吃饭时多摆一副碗筷,虽然父母看不见;看电影买两张票,虽然检票员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晚上睡觉,会在旁边多铺一个枕头。
“我问过小春是不是真实的,”诗雅的眼睛望向虚空中的某点,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什么人,“她明明会回答我:‘当然是真实的,我就在这里。’可别人都看不见。”
她转过脸看我,眼神里有种恳求理解的光芒。“人们总说,看不见的就是假的。但能感受到的重量是假的吗?能听见的声音是假的吗?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把日记藏在哪里,比如数学老师暗恋音乐老师——这些也是假的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橘子在我手里变得沉重。
最严重的一次,是高三模拟考后。她考砸了,从年级前五十掉到两百名开外。父母轮番训斥,说“我们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楼下是六层楼的高度。”诗雅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随时会断掉,“小春坐在窗台上,晃着腿。她说:‘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轻松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但我没跳。”她笑了,那个笑容很疲惫,“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小春又说:‘可是你死了,我就没人说话了。我会很孤单。’”
她沉默了很久,雨声填满了寂静。
“后来我开始吃药。盐酸氯丙嗪,一天三次。副作用很大,手抖,嗜睡,体重一个月涨了十斤。”她抬起手,手指微微颤抖,“但小春慢慢消失了。先是声音变得模糊,然后轮廓淡去,最后连那种‘有人在旁边’的感觉都没了。”
她顿了顿:“他们都说这是‘好转’。可我哭了一整夜——为我失去的朋友哭,虽然她从未存在过。”
窗外的雨势渐小,变成绵绵的细雨。有行人撑伞走过,踩起细小的水花。
“中学时可以一连好久不去上学,”诗雅继续说,“同学们羡慕我‘自由’,也有谣言传开——说我疯了,说我被附身了。其实我只是在医院,做电休克治疗。电流通过大脑的瞬间,会忘记很多东西。不好的记忆,好的记忆,都一起忘。”
她指了指太阳穴:“这里有很多空白。像被橡皮擦擦过的作业本,还能看见淡淡的印子,但字迹已经看不清了。”
后来家里有了弟弟。同母异父,姓赵。
“我看着他长大,从那么小一团,到现在会跑会跳,会抱着我的腿喊‘姐姐’。”诗雅的眼神柔软下来,“我偷偷希望,希望他永远不要经历我经历过的。希望他的世界简单、明亮,没有看不见的朋友,也没有必须吞下的药片。”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柜台。动作机械而熟练,像是做了千百遍。
“现在弟弟上小学了,还好,他没有遗传这些。”她把橘子皮扔进垃圾桶,“还好,他们都是真实的——真实的老妈,真实的弟弟,真实的喜欢,和真实的病。”
但有时候她又会恍惚,觉得身边的人像是自己分裂出的碎片。
“比如你,”她忽然看向我,“你喜欢摄影,喜欢记录。我有时候也想记录,但不知道该记录什么。我们都有相似的部分——都试图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破碎中寻找完整。那我是不是你想象出来的?或者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这个问题太哲学,也太沉重。我只能摇头。
诗雅自己笑了,从柜台下拿出一盒蓝莓——总是蓝莓,像是她的某种仪式。“人总是吸引和自己相似的人啊。”她说,递给我一颗,“我喜欢蓝莓,你也刚好不讨厌,难道你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蓝莓在舌尖化开,酸甜的汁液像是某种证明——证明此刻的真实。
“人们都太忙了,”她轻声说,开始关灯,“忙着上学,忙着工作,忙着结婚。在仅剩的一点空闲里,也要刷手机——眼睛和心,被塞得满满当当。真心越来越稀有,社交越来越网络化。像我们这样能坐下来聊聊的,少了。”
我以为她在说我和她,便下意识反驳:“我没有好好工作……”
“不不不,”她摇头,最后一盏灯熄灭,我们陷入半明半暗的暮色里,“我说的是‘得闲’——在人们眼里,你必须找份体面工作,做不喜欢但‘正确’的事。没人在乎你的才华,更少人在乎你的感受。大多数人只在乎你能提供什么价值。在他们眼中,我们和货架上的水果没有区别,明码标价,过期下架。”
她忽然停下,像是意识到什么:“和你说这些,会不会太压抑了?”
“不会。”我说的是真话。
“其实他们也是善良的,”诗雅的语气软下来,开始拉卷帘门,“会在聚餐时给外卖员打伞,会在购物后对店员说谢谢,会在别人遇到困难时忍不住帮忙。他们只是不习惯把自己的苦说出来,长时间压抑着,直到某天突然崩溃。”
卷帘门升到一半,外面的世界重新涌入:湿漉漉的街道,霓虹灯的倒影,晚归的行人。
“我们心里藏着的善良与温暖,被社会的硬壳包裹着。”她最后说,“但只要需要,它们还是会跑出来——就像刚才,你会帮一只流浪猫;就像现在,你会听我说这些。”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我,脸上又浮现那种标准的微笑,但这次眼睛是弯的。
“我叫李诗雅,”她说,“但你可以叫我小欣——需要帮助时我是‘诗雅’,不需要时我就是‘小欣’。这是我的裂缝,也是我的光。”
我点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她眼睛真正地亮了一下,像暗室里突然点亮的灯。
雨停了。夜空被洗过,露出一弯极细的月牙,和几颗稀疏的星。
我离开时,她还在店里整理。从玻璃窗外看去,她的身影在荧光灯下显得单薄,但背挺得很直。那只叫小花的猫从纸箱里探出头,轻轻“喵”了一声。
她蹲下身,抚摸猫的脑袋,嘴唇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也许是在介绍自己,也许是在问猫的名字,也许只是说:“雨停了,天晴了。”
而我知道,有些雨永远停不了,有些天永远不会完全放晴。但总有人在雨中撑伞,在阴天点灯。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片蓝莓田。果实累累,紫得发黑。诗雅在田里采摘,篮子里装得满满的。她转过身,对我笑,笑容真实得像夏天的阳光。
没有小春,没有药片,没有价码。
只有她,和满篮子的、甜中带酸的生活。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拿起相机,走到窗边。晨光中的城市正在苏醒,像一头慵懒的巨兽缓缓睁开眼。
我拍下了这一刻:灰蓝的天际线,渐次亮起的灯火,阳台上那盆薄荷叶尖的露珠。
然后打开电脑,在“星海计划”里新建一个文件夹。
命名为:“裂缝与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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