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夜裹着湿冷的雾,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朱元璋的书房却烧着地龙,暖得鎏金铜炉上的香丸直冒青烟,把墙上的龙纹绣像熏得有些模糊——那龙是去年马皇后亲手绣的,针脚密得能数清鳞片,可今晚被烛火一照,倒像条蜷在阴影里的蛇。
胡惟庸是踩着戌时的更声进来的。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袖口沾着些夜露,绣的银线在烛下泛着冷光。进门时他没急着说话,先踮脚把案上歪了的烛台扶正,指尖划过那本弹劾刘伯温的奏折时,指甲盖泛着青白——那是常年攥笔磨的茧子,可今晚倒像冻着了,泛着些死气。
“陛下。”他的声音压得低,像蛇爬过青砖缝,“青田的线人递来的消息。”他从袖中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时边角还沾着些泥,“刘伯温上月在老家后山动土,说是修祖坟,可找的风水师是衢州的‘铁口张’——那厮早年给陈友谅看过坟,最擅长‘潜龙局’。”停顿了一瞬,他抬头瞥了眼朱元璋的脸色,又补了句,“昨日深夜,有人听见他在观星台念‘真龙当易主’,旁边的小厮吓得尿了裤子,今儿一早就跑到应天府衙门口敲鼓,舌头都打结了。”
朱元璋握着朱砂笔的手没动,指节却泛着白。他盯着奏折上“妖言惑众,私通外敌”八个字,墨是新研的,还带着松烟的苦味儿,可落在宣纸上倒像滴没擦干净的血。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像磨过粗砂纸:“那小厮,舌头还在么?”
胡惟庸弯着腰笑,眼角的皱纹堆成褶子:“回陛下,已经下了诏狱。小的让人拔了他半根舌头——免得乱嚼舌根,坏了陛下的名声。”
朱元璋“嗯”了一声,朱砂笔终于落下。笔锋很重,划破了纸角,“着锦衣卫监视,若有异动,就地正法”十个字,每个笔画都渗着红,像要把纸烧穿。
蒋瓛是从屏风后绕出来的。他穿玄色绣春刀,刀鞘擦着金砖地面,发出细碎的响。接过密令时,他的目光扫过朱元璋的脸——陛下的眼角有了细纹,眼下泛着青,像是好几夜没睡,连耳后的白发都比上月多了几根。正要退下,朱元璋突然叫住他:“等等。”
“皇后近来可有书信?”
蒋瓛愣了愣,低头时帽檐遮住了眼睛:“回陛下,昨日刚到。皇后娘娘说偶感风寒,服了太医院的药,已经好些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只是念着太子,说朱标在北平的棉衣薄,让尚衣局赶制几件狐皮袄,怕北风吹得他关节疼。”
朱元璋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握着朱批密令,指节捏得咔咔响,把纸揉成了一团——朱砂印在掌心里化开,像块血斑。可紧接着,他又慢慢展开那团纸,指尖顺着折痕抚平,动作轻得像碰马皇后的绣品:“去告诉皇后,就说朕明日让内务府送十匹松江布过去——要最软的云绫,别磨着她的手。”顿了顿,又加了句,“把朱标的信找来,朕今晚要亲自看。”
蒋瓛退出去时,听见书房里传来一声长叹。烛火晃了晃,把朱元璋的影子投在墙上,这次倒不像龙了,像只被囚在笼子里的老兽,尾巴耷拉着,连鳞片都失去了光泽。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卧龙岗,诸葛亮正坐在草庐里。案上的龟甲泛着青黑,上面的血书是他昨日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写的——“刘伯温”三个字还凝着血珠,像三颗没融化的朱砂。突然,龟甲上的血珠动了动,像有活物在里面爬,紧接着,血字开始发光,红得像应天府书房里的朱批。
诸葛亮指尖抚过龟甲,嘴角扯出个冷笑。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星空,北斗星的位置有些偏移,像被人揉乱的线团。“终于动手了。”他轻声说,指尖的血珠滴在地上,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那就试试,是谁的棋先散。”
应天府的雾更浓了。胡惟庸站在宫门口,看着蒋瓛带着锦衣卫消失在夜色里,袖口的银线在雾中泛着冷光。他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碰到袖中那枚翡翠扳指——那是刘伯温去年送他的,说“保平安”,可今晚摸起来,倒像块冰。
朱元璋还坐在书房里。他盯着案上的朱批密令,朱砂印已经干了,可泛着的红光却像挥不去的阴影。窗外的更声敲了三下,他突然想起马皇后上次来信,说“园子里的桃花开了,等你回来摘”,可如今桃花谢了,皇后病了,连刘伯温都要反了。
他伸手端起茶盏,茶早凉了,喝在嘴里像吞了块冰。这时,案上的朱批密令突然跳了一下——不是风,是真的跳了一下,朱砂印红得更艳了,像要渗进纸里。朱元璋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红,像血。
“来人。”他喊了一声,外面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去把太医院的李院判找来——就说朕有点头疼。”
小太监退出去时,撞翻了案上的烛台。蜡油淌在朱批密令上,把“就地正法”四个字糊了一半,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蜀汉·章武三年二月 白帝城)
永安宫的檐角还滴着蜀地三月的寒雨,青瓦上的青苔在烛火下泛着幽绿。刘备靠在龙榻上,锦被下的身子瘦得像片风干的竹叶,颧骨高高凸起,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未干的泪。诸葛亮跪在榻前,羽扇搁在膝头,指尖掐着袖角——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袖口的丝线已经被揉得发白。
“丞相……”刘备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桌,伸手想去抓诸葛亮的手,却颤巍巍悬在半空。赵云站在门口,银枪的枪尖垂着,映得他鬓角的白发格外刺眼。“阿斗……若可辅,辅之;若不可,卿可自为成都之主。”
诸葛亮猛地抬头,烛火晃得他眼眶发酸。他看见刘备眼底的真诚,像当年隆中草庐里的月光,清透得能照见人心。“陛下何出此言!”他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砖面,“亮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刘备的手终于落下,轻轻抚过他的后背。榻边的案上摆着一双草鞋,编草鞋的麻线已经发脆——那是刘备早年织席贩履时的旧物,带到益州后一直收着,说是“不忘本”。此刻草鞋的穗子被风掀起,扫过诸葛亮的手背,像极了当年在荆州军营,刘备拍着他肩膀说“孔明,咱们同去看看新收的粮草”时的温度。
青田山中的道观里,刘伯温正握着罗盘站在丹墀上。罗盘的指针突然疯转起来,铜针撞着天池的边缘,发出细碎的“叮叮”声。他的眉心突突跳着,那丝因情绪波动而显形的黑气瞬间浓了几分——天机感应又发作了。
眼前的雾霭里渐渐浮起永安宫的景象:刘备枯瘦的手、诸葛亮发红的眼眶,还有案上那双鱼旧草鞋。刘伯温的手指掐进掌心,指甲盖泛着青白。他想起上个月在应天皇宫,朱元璋把皇陵的图纸摔在他面前,唾沫星子溅在他的青布道袍上:“刘基,你当朕是昏君?连皇陵选址都要你指手画脚?”
风卷着道观的香灰吹过来,迷了他的眼。他听见诸葛亮带着哭腔的承诺:“继之以死。”而他自己,上周给太子朱标讲《汉书》时,朱元璋派来的太监就站在门外,笔杆在手中转得飞快——那是在记录他说的每一个字,怕他“教坏了标儿”。
罗盘的指针突然停住,针尖死死指向西南方向。刘伯温的喉结动了动,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他想起三天前在山后竹林里,自己对着苍天骂:“凭什么他诸葛亮能得明主托孤,我刘伯温就要做那藏在阴影里的‘谋臣’?”现在,透过天机感应的窗,他看见诸葛亮跪在刘备榻前,看见刘备把整个蜀汉的权重放在他手里,突然觉得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铁。
诸葛亮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看见窗户外代表荆州的将星又暗了一分——自关羽败走麦城后,这颗星就没再亮过。他揉了揉太阳穴,刚才那股熟悉的寒意又涌上来了:像有双沾着冰的手,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后背发毛。
“丞相?”刘备的咳嗽声拉回他的思绪。他赶紧收敛心神,拿起榻边的蜜枣羹——那是马良特意从成都带来的,刘备最爱喝。“陛下慢些,”他用调羹搅了搅,热气熏得他睫毛上凝起水珠,“亮已传信给汉中的魏延,让他增派三千人马守阳平关。”
刘备点点头,接过羹碗,却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孔明,”他喘着气,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地图——那是荆州的地形图,标注着关羽的驻军点,“我昨夜梦到云长,他说荆州的桃花开了,要我陪他去看。”诸葛亮的手顿了顿,调羹里的蜜羹晃出涟漪,映出他眼底未干的泪——关羽的头颅是上月送到成都的,他捧着裹着锦缎的木盒,指尖冻得发紫,连打开的勇气都没有。
刘伯温的指甲掐破了掌心,血珠滴在罗盘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他看见诸葛亮眼底的悲痛,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是嫉妒,像野葛藤一样疯长,缠得他胸口发疼。他想起自己当年跟着朱元璋打陈友谅,在鄱阳湖的船上,他抱着朱元璋跳进水里,躲过敌人的火箭;想起朱元璋称帝那天,拉着他的手说“伯温,咱们同坐这江山”。可现在呢?朱元璋连他给家里写的信都要拆来看,说“刘先生的字写得好,朕要学学”。
风突然大了,吹得道观的幡旗猎猎作响。刘伯温望着西南方向,眼神里的光越来越暗,越来越冷。他伸手摸了摸袖中的桃木剑——那是他早年在龙虎山求的,剑身上刻着“驱邪镇宅”四个小字。现在,他突然想把这把剑刺进天机感应的通道里,把诸葛亮的温和、刘备的信任,都搅成碎片。
“天道不公啊……”他对着苍天嘶吼,声音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罗盘上的血珠被风吹干,留下一道暗褐色的印子,像条爬在上面的蛇。
诸葛亮送走赵云,独自站在永安宫的台阶上。夜风吹得他的羽扇摇晃,扇面里的机关发出细微的“咔嗒”声——那是黄月英给他装的星象仪,能测天机异动。他抬头望着天空,看见那颗代表“未来”的星子突然闪了一下,射出一道暗紫色的光——那是有人在窥探天机的征兆。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叶子上凝着晨露,凉得刺骨。“到底是谁……”他轻声说,指尖的晨露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渗进泥土里,像滴未干的血。
远处传来鸡叫,天要亮了。他转身走进殿内,看见刘备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像当年在新野城,他们一起坐在城墙上看星星时的模样。他轻轻把羽扇放在榻边,又把那双鱼草鞋塞进刘备的枕头底下——那是刘备的习惯,说“摸着草鞋,就像摸着当年的自己”。
青田山的道观里,刘伯温望着逐渐消散的天机感应,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一样刺耳,撞在山崖上,传得很远很远。他把罗盘扔在地上,桃木剑劈在香案上,溅起一片香灰。“诸葛亮,”他咬着牙说,“你等着,我要让你尝尝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要让你尝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道观的钟突然响了,三声,沉闷得像葬礼上的鼓。刘伯温的笑声混在钟声里,像鬼哭,像狼嚎。他的眉心的黑气已经浓得化不开,像团绕在额头上的乌云。
诸葛亮坐在刘备的榻边,翻开案上的《出师表》草稿。笔杆在他手中转了转,落下时写了“鞠躬尽瘁”四个字。窗外的寒雨还在下,打在瓦上,打在梧桐叶上,打在他的纸上。他望着纸上的墨痕,突然想起黄月英昨天寄来的信:“夫君,成都的月季开了,等你回来,我给你做月季糕。”
他的手指抚过信上的字,嘴角露出一点笑容,可眼底的愁绪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从六百年后的明朝吹过来,带着嫉妒的火、猜忌的刀,还有天机反噬的雷。
刘伯温跪在香案前,点燃三柱香。香烧到一半,突然“啪”地折断,烟柱歪歪扭扭往他脸上飘,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望着香灰里的断香,眼神里的疯狂像决了堤的洪水:“既然天道不怜我,那我就逆了这天道!”
风卷着香灰吹过来,裹着他的道袍,裹着他的仇恨,裹着他的嫉妒,飘向西南方向,飘向永安宫的檐角,飘向诸葛亮案上的《出师表》,飘向刘备枕头下的旧草鞋——飘向一场即将撕裂时空的,天机博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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