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雪厂的炉火刚点稳,凌晨一点,控制室电话铃炸响
听筒里传来省城接线员生硬的普通话:"请立即转交沈墨同志,省革委会紧急指示。"
我手背还沾着炉灰,指节被寒风吹得发紫,接过话筒那刻,一股比雪更冷的气流顺着金属爬进耳膜
"明日上午九时,迎宾馆大礼堂,省最高层听取‘霜花’项目汇报,核心团队、炉体、图纸一并迁往省城,纳入国家重点项目,不得延误。"
没有商量,没有缓冲,只有"不得延误"四个字,像四颗钉子,钉进我的后脑。
顾骁立在门口,肩头落满雪,他眯起眼,目光穿过摇晃的棉门帘,像要看穿黑夜里那架无形的绞盘。
"省府要抢火。"他声音低,却烫得我耳尖发麻。
我把话筒重重扣回,炉膛里的火"轰"地窜高,像替我回应:火不搬,除非连人带命一起抬走。
十五分钟后,雪厂偏房,炉火映着人脸,人人眼底燃着不安。
林静把眼镜往头顶一推,"国家项目=资金+原料+保护伞,也=锁链+公章+随时收走。"
聂小红用匕首削柳枝,木屑落在火里,"啪"地炸起火星,"搬?搬可以,得按我们规矩来。"
老铁匠蹲在炉侧,把铁钳敲得"当"一声,"炉火离了这座山,就是无根火,长不旺。"
我环视众人,声音压得很低,却咬字清晰:"去,必须去但去的不是炉火,是声音;不是图纸,是标准;不是人质,是合伙人。"
顾骁抬眼,冷光里带着笑,"想逆风翻盘,就得出其不意:人先走,炉后移,图纸留底,火种随身。"
炉火"噼啪"炸起一串火星,像为我们这场逆风局,提前点燃的爆竹。
凌晨四点,雪厂侧门,车队悄然发动
卡车灯蒙黑布,只漏两粒橘色,像怯生生的萤火。
扩散炉被拆成两截,横卧车厢,炉壁偶尔"叮"一声,是铁在收缩,也像它在喊冷。
林静抱着控温仪,像抱一只受惊的猫;聂小红把光刻台捆成粽子,自己坐在车斗,守着炉口,"谁靠近,先问我棍子。"
我最后跳上车厢,回望半山
石灰窑口还在冒白汽,像一条不肯熄灭的龙,目送我们闯进更黑的夜。
车轮碾过雪辙,"咯吱咯吱"脆响,像给冻僵的大地,钉上一排滚烫的钉子。
上午八点,列车喘着白汽滑进省城站。
月台积雪被霓虹灯映成淡紫,像一条冷透的绸带,缠住城市咽喉。
迎宾馆大礼堂,苏式穹顶高悬,吊灯如瀑,暖气扑面,与半山雪厂的刀风形成冰火两极。
我踏过红毯,靴底雪水化开,在红毯上洇出两团深色痕迹,像两片不肯融化的冰。
顾骁走在我左侧,肩背笔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剑;林静、聂小红紧随其后,四人成一列,靴跟同时敲地,"咚、咚、咚"
节奏被穹顶放大,像提前敲响的鼓点,提醒全场:炉火来了。
穹顶之下,环形席位座无虚席。
省革委会副主任、电子办、军工处、财政局……一排呢子大衣,像一列冷峻的峭壁。
杜组长坐在侧席,冲我微微颔首,目光却带着审视。
主席台后,巨幅红色标语高悬:"欢迎霜花团队纳入国家重点项目!"
那排字在吊灯下亮得晃眼,我却读出另一层意思:吞并。
汇报开始,我走上台,脚跟并拢,"咔"一声脆响,像给全场点了一记暂停。
身后幕布拉开,一台拆半的扩散炉立在灯光里,炉壁结着薄冰,像刚从雪山运来的巨兽标本。
我抬手,指向炉体,声音不高,却咬字清晰:
"霜花零号线,零下二十度可稳产,增益≥30dB,合格率达九成。今天,我们不是来交炉,是来交标准。"
台下,一片死寂,只有吊灯电流"嗡嗡"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空气。
问答环节,军工处代表率先发难:
"手工线产能低,如何满足国家需求?"
我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秒,"产能可以扩,标准只有一条:让每一只晶体管,在雪夜里也能唱准东方红。"
财政处紧追,"迁厂资金省里出,人员编制归省,如何?"
我摇头,声音轻,却像铁锤敲在铁砧上,"资金我们要,编制不要;霜花商标归团队,归属写进合同,否则"
我顿了顿,抬手,把一只"霜花"晶体管举到灯下,铝壳反射光束,像一颗被点亮的星,"否则,炉火熄灭,标准消失,省里重新归零。"
死寂。
随后,杜组长带头鼓掌,掌声像雪崩,从台前排滚到后排,震得穹顶吊灯微微摇晃。
我知道,这一锤,敲定了
我们不是被收编的俘虏,是携火而来的合伙人。
深夜,迎宾馆侧厅,暖气烘得人脸颊发红。
协议一条条写进纸面,红头文件变成了双向契约:
资金、原料、保护区,全部到位;商标、核心技术、人员自主权,写进条款,盖上鲜红大印。
我落笔那一刻,听见自己心跳,像另一架炉子在体内点火,"噗"一声,铁红了。
顾骁站在我侧后,他低头,声音只让我一个人听见,"火保住了,也保住了人。"
我点头,指尖在纸面留下一个湿印,是汗,也是雪水
火与冰,在这一页纸上,达成和解。
凌晨两点,协议装进行李箱,车队返程。
卡车灯仍蒙黑布,只漏两粒橘色,却比来时更亮,像两枚被点燃的炭,嵌在雪原尽头。
我靠在车斗,怀里抱着那只被举高过的"霜花",铝壳仍残留礼堂灯光的温度。
雪片落在肩头,瞬间化水,渗进布料,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火
它越烧越旺,越烧越远,要一路烧回半山,烧向更辽阔的山脊。
车队驶过省城大桥,桥灯在雾里一明一灭,像给黑夜点上的省略号
故事,才刚开始。
雪停了,月亮挂在石灰窑断口,像被谁咬了一口的银饼。
我走出车厢,仰头呼出一口白雾,雾升上去,和炉烟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还是火。
炉膛里,余烬仍在呼吸,偶尔"叮"一声,是铁在收缩,也是心脏在归位。
我深吸一口气,铁锈味混着雪气,呛得肺发疼,却让我异常踏实。
"回炉。"我说,声音沙哑,却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去迎接下一局。"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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