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的轮胎终于从半米深的泥沟里挣脱出来,伴随着引擎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溅起的泥浆"哗啦"一声砸在戈壁石上,在雨夜里炸开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车队缓缓停在土坯房不远处,引擎熄灭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夜雨砸在铁皮车顶上的"噼啪"声愈发清晰,像是要把这寂静的戈壁夜敲出个窟窿来。
土坯房的木门缝里,忽然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那光摇曳不定,像黑暗里倔强跳动的星子,在风雨中顽强地闪烁着。
阿古拉奶奶攥着被角的手猛地收紧,粗糙的掌心蹭得粗布被面"沙沙"作响——方才越野车在泥泞中挣扎的轰鸣声,硬是把她从浅眠里拽了出来。
她摸索着披上那件衣襟早已磨破、棉花都露了出来的旧棉袄,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上开裂的木纹,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连带着手背凸起的青筋都绷得发紧,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是......是啥人啊?"
她对着门缝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深深的不安。
浑浊的眼睛使劲往外面瞅,可夜雨织成的帘幕太密,只看见几个模糊的高大身影,军装的轮廓在昏暗中格外显眼,带着一种令她心悸的威严。
她的心猛地一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攥着门框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深深嵌进木头的裂痕里,像是要把这突如其来的不安都攥进骨血里——
戈壁滩上少有人来,更别说这样深更半夜的车队,这般阵仗,是娃的事有眉目了,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生怕惊动了什么。
张建军站在车旁,抬手将湿透的军装领口理了理,冰凉的布料贴在脖颈上,激起一阵寒颤,却没让他皱一下眉。
他低头看向怀里,那束用红布仔细裹着的沙枣花被护得严实,只从缝隙里露出几瓣淡粉的花瓣,边角沾着的雨水早已被体温焐干了些,却依旧隐隐透着京城清晨那股独特的甜香,与周遭戈壁雨夜的土腥气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往怀里又拢了拢,像是捧着件稀世珍宝,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泥泞中,生怕踩碎了这夜的寂静,也怕惊着屋里那可能正在梦中徜徉在知识海洋的孩子。
走到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前,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在潮湿的门板上轻轻敲了敲——力道不大,却足够清晰,"笃,笃笃",三声轻响在淅沥的雨声中散开,带着一种克制的礼貌。
"是拾穗儿同学家吗?我们是京科大学的。"
他的声音放得格外柔和,像是早春解冻的溪流,潺潺的,生怕吓着门后可能受惊的人,尾音裹着雨气的湿润,却带着不容错辩的郑重与真诚。
屋里的油灯突然"晃"了一下,火苗剧烈摇曳,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瞬间暗了暗,又很快顽强地亮了起来,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惊动了。
阿古拉奶奶吓得往后缩了缩肩膀,随即又赶紧凑回门缝,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嘴里不住地喃喃念叨:"京科大学......是京城来的?是......是来接咱穗儿的?"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枯瘦的手在门框粗糙的木纹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醒来就会消失的、辛酸的梦。
片刻的沉寂后,木门"吱呀——"一声,带着极不情愿的涩意,被缓缓拉开一道窄缝,像是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和生活的艰辛。
拾穗儿站在门后,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怀里紧紧攥着那本缺了封皮、边角都磨毛了的练习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白,连带着小臂纤细的肌肉都微微绷紧。
她的左眼还习惯性地眯着,长长的睫毛上竟还沾着几粒极细的沙砾——那是白天蹲在墙根用木炭演算时,被调皮的风吹上去的,此刻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反光,像是蒙了层细碎的星子。
当她的目光穿过门缝,看清门外那群高大挺拔、身着湿透军装的人,尤其是看清站在最前面那人怀里,那束用鲜艳红布精心包裹着的花束时,拾穗儿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那道红色灼了一下。
攥着练习册的手骤然松了劲,一直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断裂。
"啪"的一声轻响,练习册掉在地上,纸页与土地面碰撞的声音,在这被雨声包裹的寂静深夜里,竟显得格外清脆,像是一道小小的惊雷,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
"哎哟!"阿古拉奶奶惊呼一声,那声音带着心疼和急切。
她连忙颤巍巍地弯下早已不再灵活的腰,老旧的、打满补丁的棉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些许尘土。
她的膝盖在坚硬的土地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传来一阵钝痛,却根本顾不上,只用围裙还算干净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练习册封面上沾到的些许浮尘——那围裙上还沾着白天补鞋时留下的、未来得及清理的线头,白花花的,蹭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显得格外醒目。
"这娃,咋这么不小心!"她嘴里低声嗔怪着,像是要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但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珍贵瓷器。
直起腰时,阿古拉的腰杆发出"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像是老旧的树枝在风中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扶着门框微微喘了口气,额头上因为刚才的动作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油灯下闪着微光,却依旧努力堆起笑容,侧身往屋里让:"快请进,快请进!外头雨大,别淋着了......就是屋子太破,地是土的,墙还漏风,委屈领导们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局促不安,仿佛因这简陋到极致的家而感到羞愧,却又藏不住那从心底里漫上来的、难掩的激动与期盼。
说话时,她还不忘下意识地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门框上积落的灰尘,像是想在这仓促之间,把这风雨飘摇的家尽可能收拾得稍微体面一些,以迎接这些尊贵的、可能改变孙女命运的客人。
张建军却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进屋。他的目光落在阿古拉奶奶手中那本练习册上。
他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带着军人特有的稳定,却又极其轻柔地捏住练习册的边角——那纸页早已被戈壁无情风沙吹打得发脆,摸上去的手感像深秋干枯的树叶,仿佛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
他小心地接过,就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和手中电筒的光束,凝神看去。纸页上的铅笔字密密麻麻地重叠着,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擦拭、修改,纸的纤维都被磨得发毛起绒,上面甚至还沾着几粒戈壁特有的、极细小的沙砾,像是镶嵌在字里行间的、苦难的印记。
他的指腹轻轻划过那些因条件所限而略显歪斜、却每一笔都透着异乎寻常的工整与用力的字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堵在胸口。
招生办那份简单却沉重的资料,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全区高考状元,725分,全靠自学。这寥寥几个字的背后,该是怎样一幅触目惊心却又感人肺腑的图景?
他见过太多天资聪颖、条件优越的孩子,却从未见过在这样的绝境里,在风沙、贫困、病痛的重重围剿下,还能把知识当作唯一救命稻草,如此死死攥在手里,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肯放开的娃。
这不仅仅是对知识的渴望,这更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令人动容的倔强。
"拾穗儿同学。"
张建军直起身,将练习册轻轻递过去,他的声音放得更软了,像是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孩子眼中那簇在绝境中依然顽强燃烧的火苗,"学校来接你了。"
这句话,他说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郑重的承诺。
拾穗儿没有伸手去接那本视若生命的练习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一丝血色,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清澈的右眼里,情绪剧烈地翻涌着——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长期压抑后突然看到希望的茫然,有瞬间袭来的巨大委屈,还有一丝不敢确信的惶恐。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像是无法承受这过于沉重的情感冲击,朝着屋后跑去,鞋底在粗糙的土地面上蹭出急促的"沙沙——沙沙——"声响,那声音,像是在跟这漫长的、浸透了苦涩的苦难岁月做仓促的告别。
阿古拉奶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跟了过去,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与理解。
绕过破败的屋角,就看见拾穗儿蹲在后墙根下,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剧烈颤抖着。
压抑已久的哭声被死死憋在喉咙里,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小兽呜咽般的细微声响,那是在漫长黑暗里独自跋涉太久的人,突然看到耀眼曙光时,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辛酸回忆和彻底释放的复杂情绪。
她的面前,那面斑驳的土墙上,用木炭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依然清晰可见,一笔一画都透着一股执拗的狠劲——有些字迹被前几日的雨水冲淡了些,边缘晕开,变得模糊,却依旧能看清笔画间那股不肯屈服的力道;有些地方显然被反复描摹过无数次,炭粉簌簌地往下掉,在墙根积了薄薄一层乌黑的粉末。
那是拾穗儿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是她用小小的身躯和顽强的意志,在戈壁无边的黑暗与荒芜中,为自己一点点凿出的光明的缝隙,亲手点亮的一盏不灭的心灯。
阿古拉奶奶没有立刻上前安慰,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孙女颤抖的背影,又抬眼看了看那面写满不屈的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慨。
夜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打在土墙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像是在为这迟来的、却终究没有缺席的光明,唱着一首温柔而绵长的赞歌。
雨水顺着墙上的字迹蜿蜒流下,仿佛要将这些浸透着汗水与泪水的印记,深深地烙进这片诞生了奇迹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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