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使团抵达那日,京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雪纷扬,覆了宫阙琉璃瓦,掩了长街青石板。朱雀大街上,百姓却冒雪围聚,踮脚张望——北疆战事胶着多年,突厥使臣入京,是战是和,牵动人心。
使团队伍自明德门入,前后三十六骑,皆着皮裘,腰佩弯刀。为首者虎背熊腰,浓须环面,正是左贤王忽尔汗。他端坐马上,鹰目扫视两侧人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礼部官员在鸿胪寺前相迎,依例引使团入住驿馆。忽尔汗下马时,随手将马鞭扔给随从,用生硬的汉话道:“大燕皇帝,何时见本王?”
“左贤王一路辛苦。”礼部侍郎拱手,“皇上龙体欠安,朝会见驾之事,需由摄政王殿下定夺。”
“摄政王?”忽尔汗挑眉,“就是那个……打败了赵德昌的七皇子?”
这话说得挑衅,礼部官员面色微变,却仍维持体面:“正是靖王殿下。”
“好!”忽尔汗大笑,“明日朝会,本王倒要见识见识。”
**
靖王府内,萧景玄正听玄七禀报使团情形。
“忽尔汗带了三十五名随从,其中十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他们入住驿馆后,泰王府的人曾暗中前往,送了四坛烈酒、两只烤全羊。”玄七低声道,“另外,太原王氏府上,今日也有异动——王崇明的长子王允之,午后去了驿馆附近的一家茶楼,在二楼雅间坐了半个时辰,对面正是驿馆东厢房。”
萧景玄手指轻叩桌面:“东厢房住的是谁?”
“突厥副使,名叫阿史那逻,是忽尔汗的堂弟,也是突厥王庭的谋士。”
“谋士……”萧景玄沉吟,“王允之一个世家子弟,去会突厥谋士?玄七,查清楚,他们是事先约好,还是偶遇?”
“属下已查过,那茶楼是王氏的产业。王允之去时,掌柜亲自引路,雅间早已备好茶点。阿史那逻是半个时辰后独自前往,未带随从。”
“秘密会面。”萧景玄冷笑,“看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沈青澜端茶进来,闻言轻声道:“殿下,臣妾倒觉得,他们越是急,越容易露出破绽。”
萧景玄接过茶盏,指尖触及她微凉的手,不由皱眉:“手这么凉?可是炭火不足?”
“不是。”沈青澜微笑,“刚从新政司回来,外头下雪了。殿下,招贤馆今日又收了四十多份荐书,其中有几位寒门学子,文章着实精彩。臣妾已命人誊抄,稍后送过来。”
“辛苦你了。”萧景玄握了握她的手,“青澜,明日朝会,你可愿随我同去?”
沈青澜一怔:“臣妾是女子,又无官职,如何上朝?”
“你有官职。”萧景玄正色道,“新政司司正,正四品。我已奏请父皇,准你参与朝会,以备咨询。”
“这……”沈青澜心中震动。女子为官已属惊世骇俗,如今还要上朝议政,恐怕会掀起轩然大波。
“怕了?”
“不怕。”沈青澜抬眼,目光清亮,“只要殿下信臣妾,刀山火海,臣妾也敢闯。”
萧景玄眼中泛起温柔:“我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窗外雪愈急,书房内炭火噼啪,暖意融融。
**
翌日,太极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龙椅空置,御阶下设一紫檀椅,萧景玄端坐其上,着摄政王朝服,气度沉凝。
“宣——突厥使臣觐见!”
通传声层层递出,片刻,忽尔汗大步进殿。他未着突厥官服,反穿了一身汉人锦袍,只是裁剪不伦,颇有沐猴而冠之感。身后跟着阿史那逻,此人瘦削精干,眼珠转动间透着精明。
“突厥左贤王忽尔汗,见过大燕摄政王。”忽尔汗抱拳,算是行礼,腰却不弯。
殿中一片寂静。按礼,藩国使臣见大燕亲王,需行跪拜之礼。忽尔汗此举,无疑是挑衅。
萧景玄神色不变,淡淡道:“左贤王远道而来,免礼。赐座。”
内侍搬来锦凳,忽尔汗却不坐,直盯着萧景玄:“摄政王,本王此次前来,是为两件事。第一,赵德昌将军是我突厥的朋友,他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突厥可汗要一个交代。第二,北疆边境线该重新划定了——这十年来,大燕屯兵北进,占了我突厥三百里草场。”
话音落,殿中哗然。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左贤王此言差矣!北疆边境线乃太祖皇帝时与突厥可汗亲定,立碑为界,何来侵占之说?至于赵德昌,他通敌卖国,罪证确凿,死有余辜!”
忽尔汗冷笑:“罪证?什么罪证?可有赵将军亲口招供?可有突厥王庭承认?”他转向萧景玄,“摄政王,你们汉人有句话,叫‘死无对证’。赵将军一死,什么罪名不能安?”
萧景玄静静看着他:“左贤王的意思是,赵德昌无罪?”
“有没有罪,不是大燕一家说了算。”忽尔汗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这是赵将军与我可汗往来的书信。信中言明,大燕愿以边境五城换突厥战马三千匹,这是两国互利之事,何来通敌之说?”
羊皮卷呈上,萧景玄展开扫了一眼,心中冷笑。信确实是赵德昌的笔迹,内容也看似合理,但落款时间……是永和十三年秋。那时,赵德昌已因贪污军饷被御史弹劾,正在家中闭门思过,哪有权力与突厥谈边境五城?
“这信是假的。”萧景玄将羊皮卷递给一旁的沈青澜,“沈司正,你来看看。”
沈青澜接过,细细端详片刻,抬头道:“殿下,此信有三处破绽。其一,永和十三年八月,赵德昌因‘延误军机’被罚俸半年,禁足府中,不可能与突厥可汗通信。其二,信中提及的‘朔州五城’,早在永和七年就已划归大燕,突厥可汗岂会不知?其三——”
她顿了顿,拿起羊皮卷对着殿外光线:“这羊皮做旧手法粗糙,墨色浮于表面,绝非八年旧物。依臣妾看,此信制成不过月余。”
殿中响起低语声。几位老臣看向沈青澜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这女子,倒真有几分眼力。
忽尔汗脸色微变,阿史那逻却上前一步,操着流利汉话道:“这位女官好眼力。只是……口说无凭。你说信是假的,可有证据?你说赵将军被禁足,可有记录?你们汉人官场,记录文书最是齐全,不如拿出来,大家瞧瞧?”
这话厉害。永和十三年的记录,时隔六年,哪里能立刻找出?即便找出,若被人动了手脚……
萧景玄看向泰王:“三皇兄,当年兵部文书,是你协理监管。可还记得此事?”
泰王出列,神色从容:“七弟问起,为兄倒是记得一二。永和十三年,赵德昌确实被御史弹劾,但父皇念他多年戍边有功,只罚俸了事,并未禁足。至于文书……”他面露难色,“六年前的旧档,兵部库房堆积如山,要找出来,怕是要费些时日。”
一推二五六,滴水不漏。
沈青澜忽然开口:“泰王殿下,臣妾有一事不明。永和十三年秋,突厥犯边,朔州告急。若赵德昌未被禁足,为何朝廷派了李老将军前去督军,而非赵德昌这个朔州守将?”
泰王一怔,随即笑道:“沈司正有所不知,赵将军当时……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风寒?”沈青澜追问,“可需卧床两月之久?臣妾查过太医院记录,永和十三年八月至十月,赵德昌并未请太医诊治。倒是他府上的账册记载,那两月他买了三批歌伎,办了五场酒宴——一个卧病在床的人,有这样的兴致吗?”
殿中顿时哗然。太医院记录、府上账册,这些都是极隐秘的东西,沈青澜如何能查到?
萧景玄心中了然——定是周文炳提供的线索起了作用。那本被偷的账簿里,恐怕就记着赵德昌府上的异常开支。
泰王脸色终于变了:“沈司正,你私查朝臣府邸账目,不合规矩吧?”
“臣妾查的不是账目,是证据。”沈青澜不卑不亢,“赵德昌通敌案关系国本,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况且,这些账目是洛阳府衙在查一桩盗窃案时偶然所得,已移交大理寺。臣妾只是依律调阅,有何不可?”
滴水不漏,反将一军。
忽尔汗见状,冷哼一声:“你们汉人就会耍嘴皮子!本王就问一句:边境三百里草场,还不还?”
萧景玄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他比忽尔汗略高,此刻居高临下,气势逼人:“左贤王,你突厥铁骑每年秋掠我边境,掳我百姓,抢我粮草。这十年来,大燕北疆百姓死伤逾万,被掠财物不计其数。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他每说一句,便逼近一步。忽尔汗下意识后退,竟被逼得气势全无。
“你想要草场?可以。”萧景玄停下脚步,“先还我大燕百姓的命,还我被掠的财物。一条人命,换一里草场。你算算,是你们欠我们的多,还是我们欠你们的多?”
殿中落针可闻。谁都没想到,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靖王,竟有如此锋芒。
忽尔汗脸色涨红,握紧拳又松开,最终咬牙道:“摄政王,你这是要开战?”
“战或不战,不在我,在你。”萧景玄转身回座,“大燕从不畏战,但也不轻启战端。左贤王若想谈,就拿出诚意。若不想谈——”他抬眼,目光如冰,“那就请回吧。北疆二十万将士,随时恭候。”
**
朝会不欢而散。
回到靖王府,萧景玄刚脱下朝服,玄七便来报:“殿下,周文炳的家眷已安全抵达别院。但……周文炳本人,今晨在洛阳失踪了。”
“失踪?”萧景玄转身,“怎么回事?”
“昨夜他还在书肆,今早伙计去开门,发现铺门虚掩,周文炳不见踪影。屋内没有打斗痕迹,但装银钱的匣子空了,像是自己走的。”玄七低声道,“属下已派人四处寻找,暂无消息。”
沈青澜蹙眉:“他会不会是……怕了?”
“有可能。”萧景玄沉思,“但也不排除被人掳走。玄七,加派人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玄七退下后,沈青澜轻声道:“殿下今日在朝会上,为何不拿出王崇明与赵德昌的信?”
“还不是时候。”萧景玄摇头,“那些信只能证明他们私下勾结,却无法直接证明科举案真相。贸然拿出,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被反咬一口——毕竟,我们现在连王崇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王崇明,永和十二年后便辞官归隐,回了太原老家。这些年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
“殿下是怀疑……”
“我怀疑他根本不在太原。”萧景玄道,“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幕后之人会让他安然活着吗?青澜,你帮我拟一道密旨,发往太原府,命他们暗中查访王崇明的下落。记住,要隐秘。”
“是。”
沈青澜铺纸研墨,萧景玄却按住她的手:“不急,先吃饭。你一早入宫,到现在水米未进,胃该难受了。”
他总这样细心。沈青澜心中一暖,点头应了。
饭刚摆上,外头又传来通报:“殿下,宫里来信,皇上传您和沈司正即刻入宫。”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
永和帝的病情,比想象中更重。
寝殿内药味浓郁,老皇帝靠在枕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德妃坐在榻边,正一勺勺喂参汤,见萧景玄进来,起身退到一旁。
“父皇。”萧景玄跪在榻前。
永和帝睁开眼,目光浑浊,却仍竭力保持清明:“老七……今日朝会,朕听说了……你做得很好……”
“儿臣只是尽本分。”
“突厥……来者不善。”永和帝喘了口气,“忽尔汗……是个莽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人。”
萧景玄心中一动:“父皇是指……”
“突厥可汗……老了。”永和帝缓缓道,“几个儿子争位……忽尔汗来大燕,是想借外力……压过他的兄弟们。所以……他必须带功劳回去……”
“儿臣明白了。”萧景玄点头,“他会不择手段。”
“对。”永和帝看向沈青澜,“丫头……你今日在朝会上……很勇敢。”
沈青澜忙道:“臣妾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好。”永和帝笑了,笑容虚弱,“老七……你眼光不错。这丫头……有她父亲的风骨……”
他忽然咳嗽起来,德妃忙上前拍背。咳了半晌,永和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朕叫你们来……是有件事。”永和帝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递给萧景玄,“这是……朕的私印。你拿着……若朕……若朕有个万一,你可凭此印……调动禁军。”
萧景玄心头一震:“父皇!”
“拿着!”永和帝强硬地将玉佩塞进他手中,“朕知道……有人在等朕死。老三……王氏……还有那些世家……朕活着,他们不敢动。朕死了……他们会第一时间……控制皇宫。”
他紧紧握住萧景玄的手,一字一顿:“老七,答应朕……保住大燕江山……保住萧家的天下……”
萧景玄眼眶发热,重重点头:“儿臣发誓,必不负父皇所托。”
“好……好……”永和帝松开手,疲惫地闭上眼,“去吧……朕累了……”
退出寝殿,萧景玄握紧手中玉佩。玉佩温润,却重如千钧。
德妃跟出来,在廊下叫住他们:“摄政王殿下。”
“德妃娘娘。”
德妃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景琛那孩子……昨夜进宫看本宫,说了一些话……本宫思来想去,觉得该告诉殿下。”
“娘娘请讲。”
“他说……王氏近日与突厥使团走得很近。王允之不止见了阿史那逻,还……还送了几个美人去驿馆。”德妃神色忧虑,“本宫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外臣私交藩国使臣,是大忌。景琛说,这是为了摸清突厥的底细,可本宫总觉得……不妥。”
萧景玄心中冷笑。泰王倒是会找借口。
“多谢娘娘提醒,本王会留意。”
德妃点头,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长春宫的太子妃,昨日托人给本宫带了句话。”
“什么话?”
“她说……”德妃压低声音,“‘科举案的真相,在泰王府的书房里。’”
萧景玄与沈青澜对视一眼。
“她为何告诉娘娘这个?”
“本宫也不知。”德妃摇头,“送话的嬷嬷说,太子妃近来神志不清,时而哭时而笑,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本宫想着……事关重大,还是该让殿下知道。”
“谢娘娘。”萧景玄郑重行礼,“这份情,本王记下了。”
德妃苦笑:“本宫不求别的,只盼你们兄弟……莫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
她福身一礼,转身回了寝殿。
回府路上,马车内一片寂静。
沈青澜终于开口:“殿下信太子妃的话吗?”
“半信半疑。”萧景玄道,“她恨王氏,恨泰王,想借我的手报仇,这说得通。但她也恨我,恨你,未必不会设下陷阱。”
“那……”
“查。”萧景玄眼神坚定,“不管真假,都要查。玄七!”
车外传来回应:“属下在。”
“派人盯着泰王府,尤其是书房。另外,查一查太子妃近来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是。”
马车驶过长安街,雪已停,路面湿滑。萧景玄掀开车帘,望向巍峨宫城。暮色中的皇宫,安静得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但他知道,这安静之下,暗流已急。
科举案、突厥使团、泰王、王氏、太子的旧部……所有的线,都开始收紧了。
而他和沈青澜,正站在漩涡的中心。
“青澜。”他忽然开口。
“殿下?”
“怕吗?”
沈青澜看着他,摇头微笑:“有殿下在,不怕。”
萧景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依旧微凉,却坚定地回握。
马车驶入靖王府,府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而京城的夜,才刚刚开始。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