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站在街角的便利店门口,夏末的风裹着柏油路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他手里握着一瓶冰镇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下,滴在裤脚边缘,洇开一圈深色痕迹。他没有擦,也没有喝第二口。目光依旧锁在那片工地大门,铁门半掩,吊塔静止,尘土在斜阳里浮游如雾。仿佛只要再盯久一点,刚才离去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那个穿着灰色连帽衫、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路时左肩微微下沉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可什么都没有。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烟盒和塑料袋,打着旋儿掠过他的鞋面。他收回视线,拧紧瓶盖,金属摩擦声清脆得有些刺耳,然后将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脚步动了,却没有立刻走远。他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兜边缘,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感。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消息,问他是否需要安排后续会议。他回了个“暂缓”,语气简短得近乎冷淡,接着拨通了艾迪的号码。
    电话响了四声,被挂断。
    他又打了一次,这次直接转入语音信箱。他没留言,只是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把手机放回口袋,动作缓慢,仿佛每一次触碰都牵动着旧伤。他知道她在躲,也知道她有能力切断所有联系通道。她是圈内出了名的“铁幕女人”——情绪稳定、决策果断、从不留下破绽。可正因为如此,那个孩子出现在工地的画面才更显得突兀而锋利,像一把藏了十年的刀,突然被人拔了出来。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城市还在沉睡。他驱车两个多小时,穿过早高峰前最安静的隧道,出现在拍摄基地外。晨雾还未散尽,远处山影朦胧,工作人员陆续进场,保安核对着名单,场务推着器材车穿行于布景之间。他在路边等了近一个小时,站得双腿发麻,呼吸间全是露水与水泥混合的气息。终于看见她的车驶入入口——一辆低调的黑色SUV,车窗贴膜深暗,如同她这些年筑起的防线。
    他迎上去,在她下车时开口:“我想和你谈谈。”
    艾迪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微蹙,但没停下。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某种拒绝的节奏。安保人员正要阻拦,她抬手示意不用管,只对亚瑟说:“五分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边界感。
    两人走到一旁的休息区。临时搭设的遮阳棚下摆着几张折叠椅,桌上散落着剧本复印件和保温杯。她抱着剧本,外套扣得严实,围巾遮住半张脸,眼神冷而清醒,像一场暴雨过后仍未放晴的天空。
    “昨天在工地,我不是偶然出现的。”亚瑟开门见山,“我是投资方代表,有权进行实地考察。但我更想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问你一句——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她抬眼看他,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如探针般扫过他的眉眼、鼻梁、下颌轮廓,仿佛在比对某幅早已封存的记忆图谱。
    “你以为你是谁?”她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突然出现,看两眼就说孩子像你?就凭一个胎记、几句台词,就能下定论?你知道有多少人说我儿子像你吗?每次我都当笑话听。”
    “我不只看了两眼。”他说,语速平稳却不容忽视,“我看了他的走路姿势——左腿比右腿略短一点,是因为五岁时摔过一次;他说话时习惯性摸耳垂,那是紧张的表现;还有他捡起那颗螺丝钉的动作,弯腰时不蹲,而是单膝点地,就像……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这些不是模仿,不是巧合。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不是想象,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感。”
    “存在感?”她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了下剧本封面,“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没找过你?为什么他现在才出现在你面前?为什么他叫‘陈默’,而不是姓亚瑟·柯林?”
    “所以我才来问你。”他语气缓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如果你担心影响他的生活,我可以低调接触;如果你怕舆论,我们可以私下处理。我只是不想让他在一个没有父亲的世界里长大,就像……就像我曾经那样。”
    她的眼神闪了一下,像是被触到了什么柔软的角落,随即又迅速敛起。
    片刻后,她低声说:“有些事,你不了解全貌,就别急着承担。你以为你现在站出来,就是弥补?可你连他最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让我知道。”他说,目光坚定,“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他一次机会。我不是要颠覆他的生活,只是想成为他生命里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她摇头,“这不是机会的问题。这是选择。而这个选择,从来就不该由你现在来提。你缺席了整整八年,凭什么觉得还能重新入场?”
    “可他是我血脉相连的人。”他的声音开始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你没有权利替他决定要不要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一天他会问,会怀疑,会痛苦——到那时,你打算怎么回答他?”
    “我有!”她猛地抬头,眼里泛起一层薄红,声音虽低却极具穿透力,“我是他母亲,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对他最好!你以为你想弥补就是爱吗?你以为出现一次就能当爹?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他长得像你就温柔以待,资本不会因为他流着你的血就网开一面。你想给的,也许正是他最不需要的。”
    周围有人往这边张望。场记拿着夹板走过,脚步迟疑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请你不要再靠近我们。否则,不只是合作会终止,以后你也别想再见到他。”
    说完,她转身就走。
    他没追,也没喊她名字。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布景通道口。阳光斜照下来,把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跨越的裂痕。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一条短信:今晚七点,老城区咖啡馆,单独来。
    他知道是她。
    那家店他们以前常去,藏在一条窄巷深处,木门老旧,铜铃轻响,老板认识他们,总会默默端上双份糖浆的拿铁。他提前半小时到,选了角落的桌子,避开灯光直射的位置。七点整,门铃轻响,她推门进来,换了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头发松松挽起,神情比白天柔和了些,眼角的细纹在暖光下清晰可见。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她坐下,双手裹住热咖啡杯,像是借温度取暖,“但你要明白,我不是在惩罚你,也不是想藏着他。我只是……太清楚这个世界有多狠。”
    “所以你在保护他?”他问。
    她点头,“从出生那天起,我就在做这件事。他不该背负不属于他的关注,更不该活在别人的猜测里。他只是个孩子,应该有普通人的快乐,而不是每天醒来就被镜头追逐。”
    “可他也需要父亲。”他缓缓说道,声音低得几乎融进背景音乐里,“我不是求名分,也不是要抢走他。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在他放学路上等他一次,能不能在他发烧时陪在床边,能不能在他问‘爸爸长什么样’的时候,说出一句真话。”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你记得三年前那次合作中断吗?那时候我已经怀了他。你说项目紧急,必须赶进度,可我只能退出。没人知道原因,连公司都以为我耍大牌。但我不能告诉你,也不敢告诉你。”
    “为什么?”他声音低下来,像是怕惊扰了回忆。
    “因为那时候你正处在风口浪尖,一封匿名信差点毁掉整个团队。如果你知道我怀孕,一定会放下一切来照顾我。可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孩子刚出生就卷进是非。”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却沉重,“所以我选择了沉默。我签了保密协议,搬去国外,生下他,独自抚养。我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包括你。”
    亚瑟怔住。
    原来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太信任他,才不敢告诉他。她怕他知道后会奋不顾身,怕他会为了家庭牺牲事业,怕他会成为众矢之的——而这一切,最终都会反噬到孩子身上。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下来?”他嗓音沙哑,眼底泛起隐痛。
    “我没有别的选择。”她说,“生他那晚,我在医院打了三通电话给你,都没敢拨出去。我知道你会来,可我也知道,来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媒体围堵、资本施压、项目停摆。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代价。”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年她的“消失”:发布会上缺席、采访中失联、社交账号停更……所有人都说她变了,只有他知道,她从未变过,只是把一切都藏进了沉默。
    “现在他长大了,开始演戏,开始接触外界。”她继续道,“我让他体验工地生活,是因为那是你待过的地方,也是我想让他记住的一部分。但他不知道你是谁,我也没打算让他知道。”她顿了顿,“直到你出现在那里。”
    “所以副导演那句‘太像爸爸待过的地方’……是你允许他说的?”
    她没否认,只是轻轻搅动咖啡,“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注意到。”
    “可孩子记得。”他轻声说,“他捡起了那颗螺丝钉,就像我小时候一样。他还把它放进裤兜,说‘留着有用’。”
    她手指微微颤了颤,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心防。
    “你还想继续瞒下去吗?”他问。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那就答应我一件事——不要用任何方式查他,也不要试图接近他。我会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一切,但必须由我主导。这是唯一的条件。”
    “如果我不答应呢?”
    她站起身,声音冷了下来:“那我们就再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我会让他换剧组,换个城市,甚至换个身份。这一次,我会彻底抹去你可能找到的一切线索。”
    他没动。
    她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又停了一下,背对着他说:“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下面藏着的东西,可能会把你撕碎。”
    门开了,风灌进来一阵凉意。
    她走出去,身影融入夜色。
    亚瑟坐在原地,咖啡早已凉透。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刚刚录下的对话备份。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打开备忘录,新建一条记录:
    “她怕的不是我说出去,是有人听见。”
    光标闪烁几下,他补上一行字:
    “调查必须换方式,从她身边最安静的地方开始。”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