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围栏外,手指还保持着握紧图纸夹的姿势,掌心发麻,像是血液凝固在了指尖。风从工地深处吹来,裹挟着尘土、铁锈和混凝土搅拌后的干涩气息,拂过他的脸,掠起额前几缕灰白交杂的发丝,却没有带走心头那股沉坠感——它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布,牢牢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重。
    刚才那一幕像被刻进了记忆里,不是画面,而是感觉:男孩回头时的眼神,清澈得近乎锋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艾迪侧身护住孩子的动作,几乎是本能的,手臂张开如翼,将孩子挡在身后半步的位置;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妈妈”,从孩子口中说出时毫无迟疑,自然得如同呼吸。
    亚瑟没有立刻离开。
    脚步动了一下,又停住。他知道不能再往前走,可也无法转身离去。理智告诉他这是片拍摄禁区,情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钉在原地。视线穿过交错的钢筋架,落在远处拍摄区边缘。阳光斜切而下,在脚手架之间投出长短不一的影子,像时间划下的裂痕。艾迪正蹲下身子和孩子说话,手搭在他肩上,神情专注,嘴唇微动,似乎在叮嘱什么。男孩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随即跑向另一侧布景区,背影瘦小却利落,步伐轻快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亚瑟缓缓松开手,图纸夹垂在臂弯里,纸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低语。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打开备忘录。光标闪烁了几秒,他开始打字,每一个字都像在凿刻。
    “男孩,约七到八岁。身高偏矮,体型匀称。右眼角下方有浅色印记,形状近似月牙。眉骨较同龄人突出,鼻梁高而直。”
    他停下来,眯起眼望向那边。阳光斜照,男孩正好侧过脸去调整头盔,轮廓清晰地映在光影中——那道月牙形的胎记,在逆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白色,像是旧照片边缘被岁月磨出的一道痕迹。亚瑟的手指继续敲击。
    “走路姿态稳健,左脚落地稍重,右手习惯性轻扶裤兜。语言清晰,音调平稳,无明显口音。称呼艾迪为‘妈妈’,自然流畅,非表演性表达。”
    他又想起副导演那句话:“太像爸爸以前待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根线,把他拉回三年前。那时他还在主导一个旧城改造项目,常带团队实地勘测。那个工地也在城市东郊,结构相似,连塔吊的高度与分布都如出一辙。艾迪曾来探班一次,穿着米色风衣,站在塔吊下拍了几张照片,笑着说:“你站在这里的样子,真像个指挥家。”她按下快门时的笑容明亮得刺眼,像一道不该出现在那种环境里的光。后来项目因资金问题搁置,他再没踏足这类工地。可现在,一个孩子说这里“像爸爸待过的地方”。
    他把这段话也记了下来,加上时间标记和语境分析,甚至标注了语音语调中的情绪倾向——不是模仿,不是编造,是真实的记忆唤醒。
    远处传来哨声,尖锐而短促,工作人员开始清场。一名安保人员朝他这边走来,目光扫过胸前的工作牌,语气客气但不容置疑:“先生,试拍要开始了,非剧组人员请退到安全线以外。”
    亚瑟点头,语气平静:“我是投资方代表,刚做完现场记录,这就走。”他合上手机,将图纸夹夹在腋下,慢慢后退几步,直到退出警戒带范围。
    但他没有走远。
    绕到工地东南角时,他发现一处临时搭建的瞭望台,用于材料调度监控。台子不高,旁边堆着几摞空模板,遮挡了部分视野,但也让他能避开巡逻路线。他站上去,脚下木板吱呀了一声,旋即归于寂静。他屏息,视线刚好越过脚手架,能看到主布景区的一半区域。
    阳光角度变了,由斜阳转为晚照,金色的光线斜洒在男孩身上,勾出一道清晰的侧影。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孩子的下巴线条,和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不是那种模糊的相似,而是具体的、连角度都吻合的轮廓:下颌收束的角度、唇峰的弧度、甚至耳垂与脸颊连接处那一道微妙的凹陷。
    他再次打开手机,翻出相册里一张老照片:七岁时在学校礼堂领奖,穿着白衬衫,微微仰头,领结歪了一点,眼神倔强。对比之下,心跳快了一拍。
    不只是胎记,不只是眼神。是整个面部结构的延续,是基因的复写,是血脉无声的回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换了一种状态。不再是震惊的父亲,而是一个试图理清线索的人。他重新整理信息,逐条推演:
    艾迪从未提及婚姻或伴侣,社交平台从不晒亲密关系,采访中谈及家庭总是含糊其辞; 近五年公开行程中,她极少与异性同行,唯一一次例外是在两年前某电影节红毯,与一位身份不明的男性短暂并肩,随后迅速分开; 孩子年龄推算,出生时间应在他们最后一次合作后的第十个月左右; 当时她突然中断合作,称“家庭原因需要休整”,连经纪人都不知详情; 之后半年未接戏,复出时风格沉稳许多,像是经历过重大变故,作品也开始偏向现实题材,尤其关注单亲家庭与儿童心理。
    这些碎片原本各自孤立,如今却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了起来——那根线,是他缺席的时光。
    他低头看着备忘录最后一行,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犹豫片刻,打出一句话:
    “不为打扰,只为确认。若真是我的孩子,我不会缺席接下来的日子。”
    按下回车,他关闭手机,放进外套内袋。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了衣角,袖口露出一段腕表的金属光泽。他站在原地,望着那片忙碌的工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指令声和机械启动的嗡鸣。
    男孩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这次是独自蹲在一堆废弃钢管旁。他伸手捡起什么,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放进口袋。动作认真,像在收藏一件重要物品。
    亚瑟看得清楚——是一枚生锈的螺丝钉。
    他忽然想起自己童年也有这样的习惯。每次随父亲去工地,都会偷偷捡些小零件带回家,藏在床底的铁盒里。有一次被母亲发现,骂他脏,他却死死抱着盒子不肯松手。父亲后来悄悄对他说:“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但哪天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那个铁盒后来在一次搬家时丢了,他难过了整整一个月。
    他站在瞭望台上,没有动。
    拍摄进入尾声,工作人员陆续收拾器材。艾迪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孩子招手。男孩跑过去,牵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向出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一幅剪影画。
    就在即将拐进通道时,艾迪的脚步短暂一顿,肩膀微微颤动,她没回头,只是轻轻拉了拉孩子的手,继续前行。
    亚瑟看在眼里。
    他知道那一下停顿意味着什么。不是巧合,也不是错觉。那是某种感应,像曾经无数次深夜通话时,她总能在他说出第一句话前就知道他的情绪。她的直觉向来敏锐,像野猫般警觉,尤其是在面对他时。
    她感觉到了他在看他们。
    但他没有追上去。
    等母子俩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他才慢慢走下瞭望台。路过日志台时,工程负责人迎上来,问要不要安排车送。
    “不用,我走走。”他说。
    走出大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工地仍在运转,塔吊缓缓转动,工人穿梭其间。一切如常,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日常片段。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拿出手机,连接附近一家咖啡馆的公共Wi-Fi,将备忘录内容加密上传至私人云盘。随后新建一个文档,标题空白,只写下一行小字:
    “下次到访时间:明早八点三十分,携带长焦镜头。”
    收起手机,他迈步离开。
    街对面的便利店门口,他停下脚步,买了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内心的躁动。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身后工地上缓缓升起的一缕烟尘,在暮色中袅袅盘旋。
    他转过身,靠在门边,静静望着那片喧嚣之地。
    男孩临走前回头的那一眼,又浮现在脑海里。
    清澈,沉静,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审视。
    那一刻,他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更像是在认亲。
    夜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工地外围的霓虹灯牌开始闪烁。亚瑟站在街角,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界碑。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投资人,也不再仅仅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他是来找答案的人。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枚生锈的螺丝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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