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不知名虫豸的嘶鸣。
远处夜枭那令人心悸的啼叫。
每一个声音,都让他的心脏猛地抽紧。
他就这样半梦半醒,意识在现实与噩梦的边缘反复横跳,脑海里,早已和想象中的山贼血战了千百回合。
然而,诡异的是,一夜无事。
直到天际泛起一抹灰蒙蒙的鱼肚白,晨曦的微光勉强刺破林间的薄雾,那场预想中的血腥突袭,始终没有到来。
天刚亮,叶晨再也躺不住了。
他一把掀开车帘,带着露水的湿寒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了一夜的脑袋瞬间清醒。
整个营地,安静得过分。
除了警戒哨兵偶尔走动的脚步,四下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叶晨走到营地边缘,目光投向远处依旧笼罩在晨雾中的黑水寨方向,喉结滚动,压低了声音自语。
“难道,黑水寨那帮乌合之众,真被我这百人阵仗吓破了胆?”
“还是说……那些民夫里,竟真没一个去告密的?”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的目光在营地里逡巡,一个更让他不安的可能浮上心头。
“又或许……是蒋敬的水平不够,猜错了对方的动向?想想也是,他虽号称‘神算子’。
可终究只是水泊梁山的地煞之一,真要和三国演义里那些算无遗策的顶级名将谋士比起来,恐怕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看见了从营地另一头走来的项充和蒋敬。
两人并肩而行,彻夜未眠的疲惫几乎要从他们身上溢出来。
项充那对环眼布满骇人的血丝,眼眶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
一向从容的蒋敬,脸色也透着苍白,脚步都有些发虚。
看到他们为整个队伍殚精竭虑到如此地步,叶晨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自己刚才竟然在怀疑他的水平?
自己这个甩手掌柜,当得实在有些无耻。
紧随羞愧而来的,是更深一层的忧虑。
他敢带着区区百人闯龙潭虎穴,最大的底气,就是这一文一武两个绝对忠诚的臂助。
若是他们判断失误,或是因疲惫而状态下滑,此战之危,将超出他的想象。
“寨主,您醒了。”
项充大步走来,声音因疲倦而沙哑得厉害,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瓮声瓮气地问。
“寨主,你说那黑水寨的贼人,会不会真被咱们吓住了,不敢来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盼。
叶晨脸色一僵。
总不能说自己刚才也这么想过吧?那岂不是显得他这个寨主和项充一个水准?
他正准备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势,一旁的蒋敬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
“项兄弟,此言差矣。”
蒋敬轻咳一声,声音虽疲惫,逻辑却清晰如昨。
“昨夜无事,绝不代表风平浪静。依我之见,如今局面,不出三种可能。”
叶晨心中一松,立刻借坡下驴,摆出考较的姿态,声音沉稳:“哦?哪三种,你且细说。”
项充一听有门道,精神也来了,急忙追问:“蒋敬兄弟,快说说,是哪三种?”
蒋敬走到篝火余烬旁,捡起根烧黑的木棍,在湿地上画了个代表营地的圈。
“第一,如项兄弟所愿,民夫之中,皆是良善,无人告密。黑水寨不知我等虚实,故而按兵不动。”
“嘿,这个有可能!”项充晃了晃大脑袋,“俺看那些老乡都挺老实的。”
叶晨没说话,只是瞥了蒋敬一眼。
他吸取了教训,在真正的大才面前,沉默,远比不懂装懂更高明。
果然,蒋敬摇了摇头,用木棍在圈外画了几个叉,语气笃定。
“此乃下下之选,可能性微乎其微。我等车队目标如此之大,黑水寨盘踞于此,若连这点情报网都没有,早就被官府剿灭八百回了。就算民夫不报,他们的探子也早已将我们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直到此刻,叶晨才缓缓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赞许,声音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
“分析得有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
项充挠了挠头,又问:“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蒋敬的眼神陡然锐利,“敌军足够谨慎。他们已探知我等存在,但见我军行进有序,安营有法,误判我等为大户精锐,甚至是官军伪装。他们擅长痛打落水狗,却不敢轻易啃硬骨头,故而选择观望,试探虚实。”
“这倒极有可能。”叶晨这次是发自内心地认同。
项充也跟着点头:“有道理。那第三种呢?”他的呼吸不自觉地重了三分,直觉这最后一种,才是关键。
蒋敬脸上的神色,彻底化为凝重。
他丢掉木棍,站直身子,一字一顿。
“第三种,也是我最担心的。这伙山贼,狡诈如狐!”
“他们通过观察,已判断出我等防备森严,夜袭胜算不高,所以,他们干脆放弃了昨夜的突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叶晨和项充,声音更沉。
“他们在跟我们……攻心!”
“他们故意不来,就是要让我们一夜紧绷之后,精神松懈,产生‘不过如此’的错觉!届时,尤其是在我们拔营行军的途中,再发动雷霆一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算何止高出数倍!”
蒋敬猛地指向东方。
“寨主请看,过了前面那道山谷,便是平川,我们就将走出黑水寨的地界!”
“若我所料不差,今日,他们必动手!”
“伏击地点,就在那道我们必经的山谷!”
听完这番话,叶晨与蒋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棘手。
这已经不是打劫,这是兵法!
“好一个攻心之计。”
叶晨的声音平静下来,之前那点伪装出来的深沉,此刻已化为真正的镇定。
他没有再去说“和我想的一样”这种废话。
他直接看向蒋敬,下达了命令。
“既然敌人想在谷中设伏,那我们就将计就计。传令下去,让叶虎他们不必再等信号,立刻转移至谷口两侧山岭,我要他们变成一把悬在敌人头顶的尖刀!”
“另外,拔营速度放慢,故意做出松懈姿态,把这出戏给他们演足了!”
一股难言的豪情在叶晨胸中激荡。
乱世争雄,岂能一帆风顺?
若连这点场面都镇不住,还谈何扫平天下?
更何况,他有神算子蒋敬谋划全局,有“小万人”敌项充冲锋陷阵。
叶晨的视线扫过项充和蒋敬二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靠着车轮、强打精神的巡夜弟兄,心里那点不好意思,瞬间化作了决断。
他不能拿自己兄弟的命去演戏。
“传令下去,昨夜巡守的弟兄,有一个算一个,就地休息!”叶晨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还有你们两个,马上给我滚去睡觉!一个时辰,天塌下来也得睡!一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项充脸上顿时一喜,咧开嘴想说点什么,却被叶晨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嘿嘿一笑,也不多话,冲叶晨抱了抱拳,找了个货箱靠着,几乎是脑袋一挨着木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确实是累到极限了。
其余巡夜的汉子们也是如蒙大赦,纷纷找地方蜷缩起来,营地里很快就响起了一片鼾声。
叶晨却没有休息。
他解下自己的佩刀提在手里,亲自绕着营地走动起来。他的脚步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压下心里的波澜。
前世作为一个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蒋敬的分析越是笃定,他心里就越是发毛。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眉头的脸,扫过他们怀里紧紧抱着的兵器。
这都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点点攒下的家底。
这些人,前身都是山匪,论单打独斗,或许不比黑水寨的差。但经过这段时日真金白银的伙食供养、严苛的操练,还有他反复灌输的纪律和胆气,早已脱胎换骨。
叶晨的指节一下下地敲击着冰冷的刀鞘。
同样是山匪,他不信,黑水寨那帮乌合之众,能比得上他手底下这支精兵!
是骡子是马,今天就拉出来遛遛!
一个时辰,在紧张的等待中转瞬即逝。
“全体集合!”
叶晨的吼声如同一道炸雷,在营地上空响起。
那些还在熟睡的士兵们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睡意全无。拆帐篷、收行囊、套车马,整个营地瞬间变得嘈杂,但忙而不乱,动作快得惊人。
这一次,叶晨那辆显眼的马车没有再打头阵。
在蒋敬-强烈要求下,他的座驾被十几名最精锐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在了队伍正中间。蒋敬自己也骑着马,紧紧跟在车旁。
用蒋敬的话说:“寨主千金之躯,岂能轻动?诱敌之事,交给项充足矣。”
叶晨很坦然地接受了。
他确实惜命。
队伍最前方,为全军开路的,正是憋了一肚子火的项充。他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手里那柄长柄大刀在晨光下泛着瘆人的寒意,整个人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
越是接近蒋敬预测的伏击地点,叶晨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越快。
他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紧张地向外张望。山道蜿蜒,林间鸟雀的任何一声鸣叫,都让他头皮发麻。
队伍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士兵们不再交谈,一个个沉默地走着,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只有车轮滚动的“咯吱”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
终于,前方的道路骤然变窄。
左侧是深不见底的密林,幽暗得像是能吞噬一切光线。右侧则是水流湍急的江河,白色的浪花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就是这里了。”蒋敬催马赶到队伍最前方,和项充并肩而立,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前方那段狭长的谷道,“这地方,简直是为我们准备的坟场。项兄弟,让弟兄们把家伙都抄起来!”
项充重重一点头,猛地回头爆喝:
“盾牌手!给俺顶上去!结阵!弓箭手准备!都他妈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
前排的士兵立刻举起圆盾,组成一道简陋的盾墙,一步步小心地向前推进。
队伍又向前挪动了不到百步。
“咻——咻咻咻!”
毫无征兆!
左侧那片死寂的森林里,突然爆发出无数尖锐的啸声!
像是捅了马蜂窝,密密麻麻的狼牙箭从林中爆射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朝着队伍最前方的项充等人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左翼林中!举盾!”蒋敬的吼声几乎与箭矢破空声同时响起。
“哈哈哈!藏头露尾的老鼠,终于敢露头了!”
项充不惊反喜,脸上竟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容。未知的等待最是折磨人,如今敌人亮出了獠牙,他心里那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他手腕猛地一抖,沉重的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铛”的一声脆响,精准地磕飞了一支射向他面门的冷箭!
“弟兄们!亮家伙!让这帮杂碎瞧瞧,谁才是这山里的爷!”
“咄!咄!咄!”
山匪们反应极快,纷纷矮身躲到运货的大车后面。厚实的木板车厢成了最好的掩体,无数箭矢狠狠钉在上面,箭尾嗡嗡颤抖,入木三分。
即便如此,混乱中依旧传来了惨叫。
“啊!”
“我的腿!我的腿中箭了!”
两名殿后的士兵慢了半拍,大腿上各插着一支羽箭,鲜血瞬间染红了裤管,两人抱着腿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声音让刚刚稳住阵脚的队伍又起了一丝骚动。
“哭你娘的丧!?”项充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是条汉子就给老子忍着!再他娘的嚎一声,老子先一刀劈了你!”
那雷霆般的怒吼,比战场上的厮杀声更具威慑力。
两名受伤的士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哀嚎声戛然而止,死死咬着牙,把呻吟憋回了肚子里。
项充这才满意地转过头,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左侧那片不断晃动的树林,再次爆喝:
“弓箭手!给老子上前!”
“上弦!给老子瞄准那片林子!”
“放!”
他的话音未落,那片死寂的树林骤然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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