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劲混合着肾上腺素,让周振华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涨得通红。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簇鬼火,在夜色中闪着一种豁出去的癫狂光芒。
“走!顾导!我带你看看……看看老子这点……嗝……最后的家当!”
他一把捞起桌上那个U盘,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里。
然后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脚踹开身边的小马扎,大着舌头对顾彻喊道。
……
第二天一大早。
当顾彻坐上周振华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二手破桑塔纳时,他严重怀疑这位周总昨晚是不是直接睡在了烧烤摊。
车里的味道,简直是宿醉加十年没洗的抹布再配上劣质汽油的究极混合体,熏得人直上头。
“第一站,星火影城,旗舰店。”周振华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眼圈乌黑,嗓音嘶哑。
顾彻听到“旗舰店”三个字,心里还咯噔一下。
哟,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结果车子七拐八拐,开进了市郊一个大型老旧社区,停在了一栋八十年代风格的三层小楼面前。
小楼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星火大众电影院”。
“旗舰店?”顾彻嘴角疯狂抽搐。
这尼玛叫旗舰店?这叫古迹遗址还差不多吧?门口放个碗,他都能直接上岗了。
“咳,我们院线……就这家最大了。”周振华老脸一红,干咳一声,推开车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大厅里光线昏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当场去世。
售票处是个用玻璃隔起来的小亭子,里面的售票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戴着老花镜,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口水都流到了报纸上。
顾彻凑近一看,售票窗口上贴着一张A4纸,上面用马克笔写着——
“今日放映:《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牛气冲天》”
“票价:15元”
顾彻:“……”
卧槽,什么远古巨坟?现在是2023年,不是2009年!
“老李!老李!”周振华走过去,梆梆梆地敲着玻璃窗。
老大爷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迷迷糊糊地问:“啊?买票啊?几张?”
说着,他熟练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本子和一个印泥。
手写票!
这年头居然还在用手写票!
顾彻感觉自己的CPU都快烧干了。
“买个屁的票!”周振华没好气地吼道,“上班时间睡觉,扣你半天工资!”
老大爷这才看清是老板,嘿嘿一笑,也不在乎:“周总啊,扣呗,反正下个月就没工资了。”
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趴了回去。
一副“你随意,我摆烂”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周振华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
他领着顾彻往里走。
所谓的影厅,小的可怜,座位是那种老式的翻折椅,坐垫的海绵都露了出来,空气中飘着一股陈年爆米花的酸腐味。
“我们全院线,目前一共有五十家这样的影院。”周振华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全国五十家,加起来一共……50块银幕。”
他伸出一根手指,苦涩地补充道:“还不到人家万达影城一个一线城市银幕数量的零头。”
顾彻沉默了。
这已经不是开局一把刀了。
这他妈是开局直接让他表演一个赤手空拳打高达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周振华带着顾彻,把市内的几家“分店”都转了一圈。
情况大同小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的影院开在菜市场楼上,楼下是杀鱼的,楼上放电影,3D环绕立体声,主打一个沉浸式体验。
有的影院员工,是一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大爷大妈。
上班时间,售票处的大妈在织毛衣,检票口的大爷在听收音机,放映室的大叔在跟人斗地主。
当他们听说,老板不知道从哪找来个愣头青导演,要在国庆档,用他们这些破影院,上一部没明星没宣传没投资的“三无”电影时。
所有人的表情,都出奇的一致。
那是一种混合了麻木、同情和“看,这傻子终于疯了”的复杂眼神。
“周总这是破产前最后的疯狂吗?”检票口听收音机的大爷,压低声音对旁边织毛衣的大妈说。
“我看像,估计是想最后再折腾一把,输得更彻底点,好跟老婆交代。”织毛衣大妈头也不抬,手里的毛线针上下翻飞。
“唉,可怜哦,这小伙子长得还挺俊,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他们的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顾彻和周振华听见。
周振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昨天晚上喝了酒,脑子一热,把牛皮吹出去了。
现在酒醒了,看着这烂到骨子里的摊子,还有这群比摊子还烂的员工,他心里那股豪气,瞬间就泄了一大半。
他偷眼看了看顾彻。
这个年轻人,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失望,没有愤怒,也没有退缩。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听着,像一个局外人。
这让周振华的心里,更加没底了。
……
下午三点。
星火旗舰店,最大的1号放映厅。
周振华把自己手下所有能联系到的员工,总共二十来号人,全都叫了过来。
一群老头老太太,稀稀拉拉地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交头接耳,昏昏欲睡。
“都安静!安静!”周振华站在幕布前,拿着一个破话筒,吼了两嗓子,结果话筒还“滋啦”一声,冒出一股电火花。
他尴尬地把话筒扔到一边,清了清嗓子。
“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想让大家见一见我们新的合作伙伴,顾彻,顾导!”
他把顾彻推到身前。
台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掌声。
顾彻看着台下那一双双浑浊、麻木、毫无光彩的眼睛。
他知道,跟这群已经对生活彻底缴械投降的人画大饼,讲什么梦想和未来,纯属对牛弹琴。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最直接的东西,砸醒他们。
他没有说话。
只是转过身,对放映室的方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灯光暗下。
大银幕,亮了起来。
电影开始了。
台下的老员工们,一开始还都靠在椅子上,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表情。
可渐渐地。
窃窃私语声消失了。
昏昏欲睡的人,坐直了身体。
织毛衣的大妈,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听收音机的大爷,摘掉了耳朵上的耳机。
整个放映厅,鸦雀无声。
只剩下电影里,那个自称活了一万四千年的男人,在壁炉前,向一群顶尖学者,娓娓道来。
没有特效。
没有追车。
没有爆炸。
只有一个房间,几个人,一场贯穿了人类一万四千年历史的对话。
但就是这场对话,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当电影放到最后,心理医生威尔含泪说出那句“爸爸”时。
放映厅里,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电影结束了。
演职员表开始滚动。
放映厅里的灯,缓缓亮起。
但,没有人动。
也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思想风暴里,无法自拔。
过了许久。
一个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大概五十多岁,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手因为常年泡在水里而显得粗糙浮肿。
她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声音哽咽地说道:
“俺……俺叫王秀芬,在这个电影院扫了二十年的地了。”
“俺没啥文化,也看不懂啥艺术。”
“俺就知道,这二十年,俺看过的电影,没有一千部,也有八百部。”
“有笑的,有哭的,有打打杀杀的。”
“但是……”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向站在台上的顾彻,目光里充满了震撼和敬意。
“俺是头一次……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电影。”
“它啥都没有,但它好像……又把啥都给俺们讲了。”
王阿姨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瞬间,整个放映厅都“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是啊!这电影太牛逼了!我活了六十年,第一次看电影看得头皮发麻!”
“那个主角,他到底是不是活了一万年啊?看到最后我都信了!”
“这剧本是谁写的?简直是神啊!”
“周总!这部电影,咱们一定要上!就算这月工资不要了,也得上!”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一群人,此刻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们看向顾彻的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疯子,看傻子。
而是像在看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神!
周振华站在旁边,看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这群平均年龄快退休的员工,看着他们眼中,第一次燃起了那种叫做“希望”的光芒。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顾彻。
这个年轻人,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一刻,周振华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他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
他走到顾彻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导,我明白了。”
他转过身,对着台下所有员工,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都他妈别愣着了!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取消休假!把咱们所有影院,里里外外,给我擦干净!尤其是那些海报框,宣传位,都给我擦得锃光瓦亮,能当镜子照!”
员工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好嘞!”
周振华转回头,看着顾彻,眼神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仅剩几万块存款的银行卡,拍在顾彻手里。
“这是我最后的老婆本了,拿去,能干点啥干点啥!”
随即,他露出一丝苦笑,摊了摊手。
“该腾的地方,我都给你腾出来了。”
“但是,海报、传单,所有宣传要用的物料……”
“我可真的一分钱都出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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