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是从生了锈的扩音喇叭里挤出来的,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仓库里的空气,因为这一个字,瞬间重新流动起来。
顾彻握着手机,能感觉到掌心微微出汗。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且专业:“喂,您好,请问是星火院线的周振华周总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自己是谁。
“……是我。你哪位?”
“我是顾彻,一名电影导演。”顾彻言简意赅,“我们在上次的行业酒会上见过,您给了我一张名片。”
“哦……导演啊……”对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反而带着一丝不耐烦,“找我干嘛?我这儿……嗝……正忙着呢。”
一声响亮的酒嗝,顺着听筒传了过来。
顾彻嘴角抽了抽。
妈的,听这动静,这位周总的“忙”,估计是忙着跟周公喝酒呢。
“周总,我有部电影,想和您的院线谈谈发行的事。”
“发行?”周振华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小兄弟,你没搞错吧?找我谈发行?你是不是对我们星火院线有什么误解?还是说……你被人给骗了?”
“没有误解,我就是想找您谈。”顾彻的语气依旧平静,“不知道周总现在方不方便,我们见一面?”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顾彻以为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或者直接睡死过去了。
就在他准备再问一句的时候,周振华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破罐子破摔感。
“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城东,老胡同烧烤,来吧。”
说完,不等顾彻回话,电话“啪”的一声就挂了。
顾彻放下手机,看着仓库里一张张紧张又期待的脸。
他呼出一口气,对小白说道:“走,我们去城东。”
……
半小时后,城东老城区。
这里和陆鸣开发布会的市中心CBD,完全是两个世界。
狭窄的街道,斑驳的墙壁,头顶是蜘蛛网一样纠缠在一起的电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下水道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顾彻在一家连招牌都油得快看不清字迹的“老胡同烧烤”门口,找到了周振华。
和他想象中的“老总”形象,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是一个看起来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胡子拉碴,眼袋肿得像是挂了两个紫薯。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T恤,一条大花裤衩,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正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塑料小马扎上。
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空了三个绿色的啤酒瓶。
看到顾彻,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小马扎。
“坐。”
顾彻在他对面坐下。
周振华又从旁边冰水桶里摸出一瓶啤酒,“啪”地一下用牙咬开瓶盖,递给顾彻。
“喝一个?”
顾彻接了过来,却没有喝。
“周总,我们还是先谈……”
“谈个屁!”
周振华直接打断了他,自己仰头“咕咚咕咚”就把一瓶啤酒干了半瓶,然后重重地把酒瓶子墩在桌上,溅起一圈酒沫子。
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股酒气混着蒜蓉的味道,直冲顾彻的面门。
“小兄弟,我问你,你知道我们星火院线,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顾彻摇头。
周振华自嘲地笑了笑,伸出五根油腻腻的手指。
“全国,五十家影院。”
“听着还行,是吧?”
他伸回一根手指:“这五十家,全他妈是十年前的老破小!设备是淘汰的,装修是过时的,连个IMAX厅都没有!人家看电影是享受,来我这儿看电影,那是忆苦思甜!”
他又伸回一根手指:“位置!全在犄角旮旯!不是城乡结合部,就是老破小区的社区中心!年轻人宁愿多坐一个小时地铁去市中心的万达,也不愿意来我这儿!”
“还有……”
他一根一根地把手指掰回去,每说一条,脸上的苦涩就浓重一分。
“服务员是大爷大妈,爆米花是预制袋装,可乐没气儿,厕所堵了半个月都没人修……”
“就这,还谈个屁的发行!”
周振华又灌了一大口酒,眼睛都红了。
“不瞒你说,我已经找好律师了。下个月,就正式申请破产清算。”
他看着顾彻,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一丝说不清的同情。
“小兄弟,你也是倒了血霉了。满世界那么多院线,你偏偏找到我这个快死的。是不是……也被那帮孙子给逼得没路走了?”
顾彻沉默了。
虽然周振华的话糙理不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精准地捅在他最痛的地方。
是啊,但凡还有一条路,谁会来找你这个泥菩萨?
就在这时,周振华放在桌上的老年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和……恐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喂,刘总。”
他的声音,瞬间变得卑微和谄媚,和他刚才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屌样,判若两人。
一个阴阳怪气,带着上位者十足优越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哟,周总啊,没打扰您发财吧?”
“刘总您说笑了,我这……我这就是混吃等死呢。”周振华干笑着。
“混吃等死?我看不像吧。”电话那头的刘总冷笑一声,“我听说,有个叫顾彻的小导演,去找你了?”
周振华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惨白!
毫无血色的那种!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顾彻,眼神惊恐,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天星娱乐的……刘副总!
“没……没有的事!刘总您听谁胡说八道呢!”周振华的声音都在发颤。
“呵呵,周振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刘总的声音陡然变冷。
“那个姓顾的,得罪了我们王董。他的那部破电影,谁敢上,就是跟我们整个天星娱乐作对!”
“我今天打电话,不是跟你商量,是通知你!”
“你那点家底,我知道。现在申请破产,老老实实地走流程,说不定还能给你剩下点买棺材本的钱。”
“可你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上了那部电影……”
刘总顿了顿,语气里的威胁,几乎要凝成实质,从电话里钻出来。
“我保证,我会让天星的法务部和财务部,好好‘帮’你清算一下你的资产。”
“让你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得背上一屁股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听懂了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振华的心上。
“懂……懂了……刘总您放心……我……我绝对……绝对不会乱来的……”
周振华的声音抖得已经不成样子,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哼,谅你也不敢。”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蔑的冷哼,随即通话被挂断。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静的烧烤摊上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周振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小马扎上。
他脸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油腻的桌子上。
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
连最后一点体面破产的权利,都被人剥夺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顾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愤怒,还有一丝哀求。
“顾导……算我求你了……你走吧……”
“我……我惹不起他们……我真的惹不起……”
“我就是个臭要饭的,我只想安安生生地死,行不行?”
顾彻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被资本一句话就吓破了胆,连尊严都碎了一地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走。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U盘,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周总,这是我的电影。”
周振华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往后一缩:“你……你拿走!我不要看!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先别急。”
顾彻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天星娱乐,院线巨头,他们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我们两个。”
“我们现在,都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
“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退……我们身后,已经没有路了。”
顾彻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视着周振华的眼睛。
“他们连你破产清算的路都堵死了,你觉得,你现在求饶,他们会放过你吗?”
周振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啊。
他怎么忘了。
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什么时候发过善心?
“那我能怎么办?!”周振华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拿什么跟他们斗?!拿我这些破电影院吗?!拿我这条烂命吗?!”
“不。”顾彻摇了摇头,“拿我的电影。”
他指着桌上的U盘,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总,我们来签个对赌协议。”
“对赌协议?”周振华愣住了。
“对。”顾彻的眼神里,燃烧起一股疯狂的火焰。
“你的星火院线,在国庆档,全力为我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排片!”
“我,一分钱的宣发费都不要!所有宣传,我自己想办法!”
“最终的票房收入,我们五五分成!”
周振华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不要宣发费?五五分成?
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但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不可能!就算我给你排片,没有宣传,一部三无电影,能有几个票房?到时候电费都赚不回来,我不是死得更快?”
“如果……”
顾彻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如果最终的总票房,连你所有影院一个月的电费都赚不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句让周振华心脏都停止跳动的话。
“我把这部电影的全部版权,白送给你!”
“你拿去卖给视频网站也好,当成破烂处理了也好,随便你!”
轰!
周振华的脑子里,像是被引爆了一颗炸弹!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从顾彻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和他一样的疯狂!
但也看到了一丝……让他心悸的自信!
疯子!
这他娘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用一部电影的全部版权,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可是……
周振华看了看自己油腻的双手,想了想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想了想刚才刘副总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和那句恶毒的威胁……
反正都是死。
反正都是要被那帮畜生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是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等着被宰杀……
还是……
像个男人一样,跟着眼前这个疯子,轰轰烈烈地,对着那帮王八蛋,竖起中指,再咬下他们一块肉来?!
一股压抑了半辈子的血性,伴随着酒精,猛地冲上了周振华的天灵盖!
他猛地一拍桌子!
“哐当!”
桌上的酒瓶子被震得东倒西歪,滚了一地。
“妈的!”
周振华红着眼睛,指着顾彻,嘶声力竭地吼道:
“干了!”
“老子就陪你这个小疯子,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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