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崖与林啸二人离了白沙村,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北而行。
那匹唤作“灰影”的老马跟在沈青崖身侧,毛色灰暗,眼皮耷拉,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四只雪白的蹄子踏在尘土里,也显得懒洋洋的。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海腥气渐渐被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取代,官道的轮廓在眼前清晰起来。
道旁开始出现零星的田舍与行商的车马,人烟渐稠。
晚春的日头,已有几分初夏的毒辣,官道被晒得发白。
两人一马一路行来,身上也沾了些许尘土。
灰影时不时打个响鼻,晃了晃脑袋,似乎对这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颇为不满。
“姑姑,前面有个茶棚,歇歇脚吧?”
林啸指着前方道旁。他虽体力充沛,但顾及沈青崖的身体,出声建议。
沈青崖帷帽微点:“好。”
道旁歪着个茅草搭的茶棚,像个趴着的老人,蔫蔫地撑着一点阴凉。几张破桌条凳,散坐着几个被旅途榨干精气的行人。卖茶的老头倚着灶台打盹,蒲扇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两人寻了张空桌坐下,要了两碗粗茶。林啸将枣木棍小心靠在桌边。
灰影不用人牵,自顾自地踱到茶棚侧后方一棵歪脖子树的稀疏树荫下,熟练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趴卧下来,眼皮彻底合上,仿佛瞬间就能进入梦乡,只有那偶尔甩动一下驱赶蝇虫的尾巴,证明它还醒着。
林啸看了看那匹瞬间“入定”的老马,又看了看对面安然静坐的姑姑,心里嘀咕这“马爷”真是懒出了境界。
他收回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周遭茶客,带着少年人初入江湖的警惕。
与他们相邻的一桌,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腰挎一口厚背砍刀,正自斟自饮,目光不时瞟向茶棚角落。
角落里,一对卖唱的父女正瑟缩着。老丈抱着把旧二胡,少女低着头,身形单薄。
起初,茶棚内只有旅人疲惫的低语和啜茶声。
然而,那满脸横肉的汉子几碗劣酒下肚,似乎酒气上了头,开始拍着桌子,冲着那对父女高声呼喝起来,污言秽语混着酒气,熏得本就浑浊的空气更添了几分腻烦。
“喂!唱曲儿的!过来给爷唱个十八摸!爷有赏!”
汉子咧着嘴,露出黄牙,目光淫邪地在少女身上打转。
老丈吓得连连作揖:“这……这位爷,小老儿和孙女只会唱些乡野小调,不会、不会您说的那个……”
“不会?”汉子把眼一瞪,“啪”地又是一掌拍在桌上,“爷让你唱你就唱!哪来那么多废话!”
少女吓得脸色惨白,往老丈身后缩了缩。
林啸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放在膝上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古铜色的手背上青筋微显。
他扭过头,看向对面的沈青崖,眼神里带着征询,似乎在问:这还能忍?要不要出手?
沈青崖戴着灰纱帷帽,整个人几乎陷在椅子投下的狭窄阴影里。
一身青布衣裙洗得发旧,空荡荡地罩着单薄的身形。膝头,横着一支磨得温润的紫竹笛“望潮”。
她丝毫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周遭的喧嚣,汉子的无礼,都被那顶灰纱隔开,落入一片无形的寂静里。
她一手支颐,另一只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画着圈,思绪已飘到前路琐事上:
到了前方镇子,总得寻个代步。马车是奢望,盘缠本就少得可怜;牛车也可将就,无非慢些……若实在不行,只能让灰影拉车了……这春末天气,人也恹恹的,午间定要寻处歇脚。
念及此,心头不免懊恼。过去十年,竟未积下几分钱财,无一丝攒钱意识,直到要用钱时放恨少啊……
从这吴越之地的海边渔村到中原汴州,山高水长,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即便一切顺遂,尽量节省体力地走,也需两三月工夫,最快怕也要入秋才能抵达……
这盘缠……她目光微侧,掠过身旁少年那结实的身板,一个念头忽地闪过:要不,让这憨小子沿途卖艺,表演几手胸口碎大石,单手举缸鼎的绝活……
灰影似有所觉,睁开马爷,总觉有人算计它,见四周风平浪静,继续打盹。
“姑……姑姑!”林啸喉咙发紧,声音压得低哑,“那泼皮……”
“莫急。”灰纱后传来一个怠的声音,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无意立刻插手。
林啸闷闷地“嗯”了一声,脑海中回荡着方才路上姑姑的告诫:“遇事当审势而后动,谋定则无悔。”
道理他懂,可胸中那股翻腾的恼怒,却如被巨石阻塞的洪流,寻不到出口,只在方寸间激烈地冲撞,憋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发痛。
他唯有死死盯着那汉子,虎目灼灼,仿佛要用目光在那身横肉上硬生生剜出两个窟窿来。
那汉子浑然不觉……嬉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伸手便要摸那卖唱少女吓得惨白的脸。
“小娘子,怕什么,让爷疼疼你……”
林啸“霍”地站起!凳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他胸膛起伏,虎目圆瞪,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钉在那汉子身上。
几乎同时,沈青崖一直画着圈的手指停住了。
她端起面前的粗陶茶碗,凑近帷帽下缘,轻轻吹了吹气。
动作慢得让林啸那颗急蹦到嗓子眼的心,生生悬在了半空。
“林啸。”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片划过琉璃,清晰地切入这片浑浊的空气。
“你瞧他。”
林啸一怔,姑姑终于发话了!他依旧下意识顺着她的话看去。
沈青崖道:“气息浮在胸膈,像只胀气的蛤蟆。下盘歪斜三分,脚跟虚浮,全靠腰间那口装样子的刀撑着架子。
那汉子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陡然一变,目光射向声音来处。
茶棚里原本昏昏欲睡的诸多视线,此刻也不约而同地被牵引,齐齐投向角落那一桌。
众人只见一个身形单薄,头戴灰纱帷帽的女子,以及身旁坐着个古铜肤色的精悍少年。那少年眉眼间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一副择人而噬的凶悍模样。叫胆小的又生生的回了头不敢看,这年头,不太平。
而沈青崖这边,依旧慢条斯理地吹着茶碗里的茶叶,语气慵懒道:
“面色潮红,眼白泛浊,酒色早掏空了底子。练的那点三流硬功,怕是连自家的院墙都翻不利索。
汉子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惊疑不定地瞪着这个帷帽女子。
只见她微微偏过头,目光扫过汉子的腰间。
“至于那口刀……”她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鞘比刃重,装饰浮夸,砍柴都嫌笨拙。真正的杀器,从不张扬。”
顿了顿,最后一句,像是对林啸说,又像是那汉子:“对付这等空壳子,何须动怒?瞧准他膻中穴,你那身蛮力,力含而不发,只用上三分,直击。”
“他若还能站稳……”
沈青崖端起茶碗,浅浅呷了一口,放下。
“便算我眼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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