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拉塞尔教授,请坐吧。”西伦说道。
拉塞尔把大衣和帽子放在衣架上,露出下面整洁的白色衬衫和马甲,领子被浆洗得笔挺,银质的袖扣上面画着皇家学会的徽章。
一个衣着考究的知识分子——西伦心想,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精神分析通常和左翼的联系非常紧密,但它在临床实践中却很难对非常底层的人民做分析。
因为它要通过言说来进行治疗,需要患者叙述自己,或者在分析师的引导下展开自由联想,这种言说的能力需要具有一定的知识水平。
此前西伦也和前来送东西和感恩的信徒们聊过,但他们往往不愿意言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去解释自己,甚至连掌握的词汇都不太够。
拉塞尔教授坐在了西伦对面的椅子上,西伦则点燃了一旁的壁炉。
温暖的火焰开始燃烧,暖色调的光摇曳着他们的身影,在教授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厚的阴影。
教授好奇地看着他,打量着这位著名的主教。
西伦平静地面带微笑,看着他。
患者往往会在首次咨询时把分析师当成“假定知道的主体”,也就是“你有那么多头衔,你是专业的,你应该会了解我”,这种心态是一个很好的启动燃料,否则就是“你肯定不知道,我没必要跟你说”。
正当西伦想说“请说说您想说的”,以此来开始今天的分析时。
拉塞尔忽然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他坐在椅子上,背部虽然弯曲地靠着,但可以感受到肌肉是微微绷着的,他的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声音低沉地说出了这句话。
西伦心中一动,这倒是不常见的开篇,于是他一言不发,保持了沉默。
但这种沉默是一种积极的沉默,它迫使对方开始反思——“他为什么不说话了?”“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刚刚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一般来说,患者最开始面对分析师时大多持有一种倾诉、试探、求救的姿态,但拉塞尔的第一个词是“我们”,这意味着他在一开始就界定了角色与秩序,不允许模糊的象征关系。
而且这种“我来主导分析”的思想,也算是一种防御姿态——他需要抵御被动性,害怕陷入西伦的掌控。
于是他们沉默着,互相保持沉默,壁炉里的柴火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拉塞尔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西伦继续保持了三秒的沉默,然后说道:“您说‘让我们开始吧’。”
“呃……是的,我只是想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说道。
他开始解释自己了,西伦心想。
“很好,继续说说您想说的。”他道。
拉塞尔做了一个呼吸,他开场的控制没有奏效,反倒是被对方的沉默逼出了些许的焦虑,但他很快就调整了状态,松弛地靠在椅背上。
“事情从我小时候开始。”他说,稍微拉了拉领口,“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在南部的威灵特神学院攻读古典学。”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试图观察西伦对此的反应,但他并没有看到在后者的脸上露出任何神情。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父亲是一个还算有些家底的自耕农,经营着十几英亩果园,勉强供我上了大学,但他一直想让我停止学业回去继承他的果园。”
很干净的话,西伦心想。
完美的逻辑链条,平静的表达,正确的语法。
但这种冷静的表达往往压抑了情感和冲突,没有任何人在看待自己的过往时是不带有情感的,他既然使用了这样的措辞,说明这是他精心准备过的句子。
那么这里缺失的、被压抑的东西在哪里?
“勉强?”西伦问道。
拉塞尔停顿了一下:“是的,他年收入不过25镑,但我一年的学费加寄宿费就要20镑,他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家底供我念书。”
依然是干净的漂亮话,西伦心想,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这次打断以失败告终,咨询者依然在对自己用准备过的虚言。
“我们经常吵架,但每次他都会继续为我付学费,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他爱我,他选择支持我的决定,即使那意味着他要过上最拮据的生活,甚至借贷。”
“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既然我不回去继承那些田,他就都卖了,然后给了我一百镑,告诉我这就是我整个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他把手收了回来,放在面前交错。
“我很对不起他,但我太喜欢知识了,我热爱那些古代哲人的知识,也沉浸于圣典的教诲之中,我发誓要成为一个神甫甚至主教,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诉他,我的坚持没有错。”
西伦心中一动,他对父亲的描述非常冷静,但提到了自己热爱知识,似乎是把对父亲的欲望(爱、恨、不满、依赖、抗拒)全都转译为了“高尚的知识追求”。
这是一种理智化防御,强迫自己只能享受思考,虽然拉塞尔没有明说,但西伦能猜到,他可能不喜欢父亲身为农夫的身份,厌恶管理果园,沾染泥土,终日劳作。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拉塞尔以更快的速度说道:“可是他死了,他卖掉果园时已经病入膏肓,彻底干不动了,但他没有告诉我,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悲伤,他把自己最深的伤口暴露了出来。
他的双手搁在双腿上,垂落并且交错,头颅低垂,似在哭泣,却又悄无声息。
西伦的大脑飞速运转。
等等……这不对劲!
按照他的叙述,这属于强迫性神经症,而且不是从父亲死亡开始的,而是一开始就有的。
在反对父亲的命令,拒绝继承果园的阶段,他拒绝父亲的法,却又无法否认自己就是继承的主体,于是他找到了上帝——一个更加崇高的父亲。
在看似摆脱了父亲,实际上更加忠于父之法。
那种父法的升华感是他的享乐,或者说在这个阶段——理性即防御,知识即享乐。
但到这里还是比较正常的,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也没有感受到痛苦,最多就是夹杂着愧疚和鄙夷。
那些自小镇和农村离家上学打拼的人,许多都有这样的症状,连西伦·德尔兰特的曾经也是如此。
但之后在父亲死亡时,症状进一步加重。
可那句“我再也没有机会了”绝不是单纯的愧疚和悲伤,而是带有命运感和罪的快感。
这句话虽然让他痛苦,但也让他在道德上占据高位,他以“受罚者”的身份维持自己的纯洁,他反复在内心重演“被惩罚”“没机会弥补”的情景,这让他永远处于一种“道德高潮”状态。
这是典型的强迫性神经症享乐的方式,是一种带有痛苦色彩,但不断强迫自己重复的、隐秘的快乐。
理论上,拉塞尔的症状在这一阶段显著加强,甚至影响到了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痛苦和折磨,所以他想找自己倾诉,寻求帮助。
但西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如果患者原本对自己报以开放的姿态可能还能说得过去,但他刚来的时候明明是防御的态度。
自己还没说两句话,拉塞尔就忽然就以简要的态度说完了自己的情况和症结。
而且按照后面得出的结论,他其实应该进一步渲染父亲的付出,以此来加重自己的负罪感,并且在这种负罪感中得到道德的享乐。
他甚至应该在描述完父亲的付出后短暂沉默,以一种默哀的方式享受那种悲伤和愧疚。
这本来该是西伦最好的插嘴时间,打断他这种困住自己的逻辑链条。
但拉塞尔没有这么做——他直接说完了自己故事。
西伦疯狂思考之下,似乎只能得出一个难以理解的结论——这些话全都是他精心准备过的,无论带不带情绪,全都是虚言,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排练过这些对话。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以超过正常倾诉的速度,飞快地说完了他的情况。
可图什么呢?既然来找自己,不管是咨询还是寻求帮助,为什么要精心准备一个这样的语言骗局?
虽然强迫性神经症患者确实会在咨询之前做准备,但不会做到这种程度,他们会无意识地隐藏自己的问题,或者回避自己的责任,但不会主动地构建谎言,去欺骗分析师。
是的,欺骗,西伦非常怀疑他的话的真实性,无论是他对父亲的感情,还是他对神学院的看法,他没有说自己的母亲,没有说自己的童年,没有说自己的老师、同学、工作、环境……他只是单纯地说了父亲的这个故事。
就像一部短篇,有起因经过结果,却唯独不像是一个人描绘自身时说的话。
他图什么呢?
另一边,拉塞尔看到西伦沉默地没有回答,皱起了眉头。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主教的名声,听说他的告解和开导非常厉害——这在斯佩塞里无人不知,所以才好奇地来看一看。
这是一个伦理和信仰冲突的故事,如果西伦安慰他“你的父亲必然会升入天国,你不要怪罪自己”,那他会就“我是因为去上神学院才和父亲起冲突的”“一个阻止孩子上神学院的不信者也能上天国吗”“你如何证明”来反驳西伦。
从而质疑他解释神意的权柄,质疑他在骗人,然后在争辩中否定整个教会体系。
当然,如果西伦安慰他“你应该回到田里,完成你父亲的愿望”,那他也会高兴地宣布他要成为一个不信者,并且放弃神学院中学到的一切去种地,他会用自己的行动向西伦证明,他身为一个主教,让一个神学院的高材生背叛了神,让一个“更有价值”的知识分子变成了农民。
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他都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反击,这本就是他为西伦挖下的陷阱。
但西伦根本没回答,或者说还没搞明白拉塞尔到底想干什么。
“主教阁下,如果您是这样面对一个需要帮助的信徒的话……我想一个木偶也能做到。”拉塞尔不满地说道,语气重了一些。
“自从我来到斯佩塞时,我就听说了您的名声,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久了,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而不是对着一条只会沉默的金鱼说话。”
“还是说您在模仿圣徒雕像?您觉得信徒们只要看着雕像,自己心里想想祈祷一下就能得到安慰吗?”他嘲弄地说道,手指不耐烦地摩挲着木制扶手。
“没有机会——没有机会干什么呢?”西伦忽然轻声问道。
“什么?”拉塞尔愣了一下。
“您最后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做什么呢?”西伦平静地重复。
“……没有机会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付出。”拉塞尔说,神色中略带一丝哀悼。
“付出?”西伦问道。
“难道这还要我解释吗?”拉塞尔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的钱,他的劳动,他为我付出的一切,我想让他知道我没有辜负他,没有浪费那些东西,我可以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尽管是用另一种方式——不在果园里干活的方式。”
西伦沉默了。
拉塞尔稍稍平复自己的不耐烦,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了一股无名之火正在升腾,或许是因为西伦没有按照他的想法来做。
他没有安慰自己,没有告解自己,反倒是不断地提问,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话,这让他非常烦躁。
难道我是在考文法考试吗?难道我要每个词都解释清楚吗?你身为主教为什么不安慰痛苦的信徒?
而且,自从西伦避开了那个安慰的机会,转而继续提问之后,一切似乎都向着他难以控制的地方滑落。
他笑了笑,像是在自我安抚,压下去那股莫名的躁动:“这听起来很可笑吧?”
西伦轻轻摇头:“您说得很准确——‘价值’。”
壁炉火光在两人之间闪动,在墙上投射出黑色的阴影。
一瞬间,拉塞尔的语言似乎凝滞了,他面部的褶皱固定在了火焰的光里,手指的末端微微颤动。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不是信仰,而是交换。
这不是“伦理与信仰”的矛盾,而是“价值与偿还”的矛盾。
他微微张开嘴,话语却像痰一样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一个音节。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拉塞尔无声地呼吸了几下,手肘搭在扶手上,双手则在胸口交错合起。
“您很有趣。”他说。
“您会细细解剖我的每一个词,抓住我的漏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称你为‘能看见灵魂的人’了。”
他优雅地坐在那里,虽然那种调整看起来有些勉强,但至少像个掌控一切的绅士。
西伦面无表情,但心中生出了些许警惕——他在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在反击?为什么?
这不应该是强迫性神经症,这是……
“但您是主教,”拉塞尔继续说道,语气平稳得近乎温柔。
“您本该安慰痛苦的信徒,可您偏要解剖他们,用词句把他们的话语拆成冰冷的符号与动机——我很好奇,西伦阁下,这是一种信仰的工作,还是窥视的癖好?”
西伦深吸一口气,怒火在他心中涌动,但被他熟练地暂时压制了下去。
他在反击,他在暗中指控自己——你在享受观察我。
这不是强迫性神经症,这是性倒错!
他冰冷的声音响起,缓缓地说道:“您说得很对,人确实会在窥视中得到快感。”
他停顿了一下,非常少见地没有用患者的词句返还回去,而是用毫无感情的、如同宣判般的语气断言:“正如有些人,在被看见时,也会得到快感。”
拉塞尔的动作凝固了,他像一具优雅的雕像一样坐在那里。
他真实的欲望被刺穿了一角,他的确不是来咨询的,而是来被看见的。
他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他假装弱者然后挑衅权威,用自己的智商去揭露体系的不完整,并且以此为乐。
但这种游戏并不是可以自娱自乐,而是一定要“被看见”的。
就像干出的惊天大盗一定要被媒体疯狂传播,反社会的疯子做的事也一定要让世人震惊,他们乐于在人们眼前进行演出,享受这种“被看到”。
如果他们的艺术没有被看到,那将毫无意义。
羞耻和恼怒在拉塞尔的脑海中沸腾,几乎要将他捅破,他不安地颤抖着,但西伦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拉塞尔教授。”西伦冰冷的声音响起,圣火在壁炉内燃烧,“时间到了,如果您还有需要,可以向我的秘书预约下一次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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