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的天香楼,即便是深夜,依旧烛火通明,却照不亮贾珍脸上的阴霾。
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嵌螺钿茶几上,那只他平日最喜爱的前朝御窑青花茶盏,此刻已化作一地碎片,如同他此刻七零八落的心境。
上好的龙井茶水泼溅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渍,散发着一股苦涩的清香,混合着屋内浓郁的檀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胡掌柜像一摊烂泥般瘫跪在碎片旁,额角被飞溅的瓷片划破,渗出血丝,混着眼泪和冷汗,糊了满脸。
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爷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实在没想到琏二爷他……他这次像中了邪似的,查得那么细……连三年前的一笔旧账都翻了出来……”
“没想到?废物!”
贾珍猛地站起身,华丽的锦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双因为纵欲过度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死死盯着胡掌柜,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中邪?他是仗着那老不死的撑腰!给你那么多银子养着那帮账房,是吃干饭的吗?连假账都做不圆融!还有寿儿那个蠢货!谁让他亲自签名的?!是怕别人不知道这银子进了老子的口袋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花厅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一想到那些可能已经落在老太太手里的账目证据,贾珍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老太婆,可是连自己亲儿子都能眼睛不眨一下圈禁起来的狠角色!
她处置赖大、敲打乌进孝的手段,干净利落,哪一样不是直击要害?
她如今按兵不动,绝不是心慈手软,只怕是时机未到,或者……证据还不够让她能一举扳倒自己这个宁国府的承爵人!
这种悬而未决的威胁,像一把钝刀子,抵在他的喉咙上,比直接的刀砍斧劈更让人恐惧。
他贾珍在宁国府说一不二惯了,在东西两府也是横着走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憋屈?
往日里,贾赦那个老糊涂还能在前面顶着,如今贾赦倒了,他仿佛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赤裸裸地暴露在老太太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
内室里,尤氏坐在梳妆台前,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咆哮和碎裂声,手里拿着一支赤金点翠凤簪,却久久没有插上发髻。
镜中的妇人,面容依旧姣好,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和疲惫。
她是个聪明人,虽不管外事,但府里的风吹草动岂能不知?
“雅集轩”的事,她早有耳闻,也知道贾珍在里面手脚不干净。
如今东窗事发,她除了叹息,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嫁入宁国府这么多年,她早已看清贾珍骄奢淫逸、无法无天的本性。
劝?
那是徒劳的,只会招来斥骂甚至拳脚。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贾珍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尤氏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是贾珍极度恐慌和愤怒的表现。
她放下簪子,对身旁的心腹丫鬟银蝶低声吩咐:“去炖一碗安神参汤来。”
她必须出面了。
不是为了贾珍,而是为了宁国府,也为了她自己的将来。
若贾珍真的彻底惹怒了西府那位老太君,整个宁国府恐怕都要跟着陪葬。
窗外回廊的阴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悄然伫立,正是贾珍的儿子贾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透过窗棂缝隙,冷冷地看着花厅里暴怒的父亲和瘫软的胡掌柜。
他心里没有半分对父亲的担忧,反而涌起一股隐秘的快意。
他这个父亲,何曾给过他半点温情?
不过是把他当作继承香火的工具和可以随意打骂的出气筒。
如今见贾珍吃瘪,如同高高在上的泥塑神像被泼了粪水,贾蓉只觉得畅快。
他甚至恶毒地想: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让西府老太太一把火把这天香楼烧了,把这老不死的也圈禁起来才好!
当然,这念头他也只敢在心里转转。
眼下,他更关心的是风向。
西府老太太手段惊人,连琏二叔那个浪荡子都能被她使唤动,还立了功?
这世道,真是变了。
他是不是也该……早做打算?
……
尤氏端着参汤,走进一片狼藉的花厅。
她仿佛没看见地上的碎片和狼狈的胡掌柜,径直走到贾珍身边,将汤碗轻轻放在唯一完好的小几上,柔声道:
“大爷,消消气,喝碗参汤定定神。为这等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贾珍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她:“不值当?你说得轻巧!那老不死的捏住了我的把柄!她今天能不动我,明天呢?后天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发作!”
尤氏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大爷,正因为老太太现在没发作,咱们才更该冷静。她若真想动大爷,何必让琏二弟去查账?直接发作岂不更痛快?她这是……敲山震虎,也是在给咱们留余地啊。”
“留余地?”贾珍冷笑,“她是怕一下子动了两府的根基!”
“或许有这层考虑。”尤氏顺着他的话,“但这也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大爷,您想,琏二弟此番查账,虽是受了老太太的指派,但也确实显出了些以往没有的能耐。往日里咱们只当他是个风流公子,如今看来,倒未必不能成事。”
她观察着贾珍的神色,继续道:“荣府那边,大老爷倒了,政老爷是个不同俗物的,宝玉又还小。琏二弟毕竟是长房的人,跟咱们这边,总比跟二房亲近。”
“老太太要用他,咱们何不……顺势而为?拉他一把,结个善缘?若是他能念着大爷的好,将来在老太太面前,或许还能为咱们说上几句话。总好过把他彻底推到对立面去。”
贾珍听着尤氏的分析,暴怒的情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算计。他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拉拢贾琏?那个好色贪财的废物?
以前他自是看不上眼,但如今……似乎成了关键棋子。
贾琏刚在老太太面前露了脸,正需要巩固地位,若是此时自己施以恩惠,许以重利,还怕他不乖乖就范?
只要把贾琏拉到自己船上,一来可以堵住他的嘴,二来也能在老太太身边安插个眼线,至少能提前知晓风声。
想到此处,贾珍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仿佛毒蛇吐出了信子。
“你说得对,是得好好‘犒劳’一下咱们这位能干的好弟弟了。”他语气变得舒缓,却带着更深的寒意,
“他不是喜欢古玩美人吗?库里那尊羊脂白玉的送子观音,还有……我新得的那对扬州瘦马,一并给他送去。再告诉他,以后宁国府外头的生意,有他一份干股。”
尤氏心中微微一沉。
她本意是让贾珍缓和与西府的关系,略微收敛,但看贾珍这架势,竟是打算用更猛烈的手段腐蚀拉拢贾琏,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可她深知贾珍的性子,此时不能再劝,只得低头应道:“是,我明日便让人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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