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几年,真的很好。”
“非常好。”
“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家对我客客气气的,公婆慈爱,我男人也很体贴,我们琴瑟和鸣,还生了两个儿子。”
“我那时候以为,我肯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可是我爹娘,得了一场疾病,都没了。”
她说着,一滴泪终于忍不住,砸进了茶杯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们这一走,就什么都变了。”
“周家就像是蛰伏了许久的毒蛇,一朝露了獠牙。”
“我的嫁妆被他们找各种借口骗走了,都成了周家的产业。”
“周永,以前那个对我海誓山盟的男人,拿着我的钱,一个接一个地把小妾娶进门。”
“他还说,是我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两个儿子,他要开枝散叶。”
“他考了好些年科举,一直就只是个秀才。然后他就把自己所有的不如意,全都撒在我身上。”
苏子衿把袖子往上一撸。
那白白净净的胳膊上啊,遍布着青紫交错的旧痕,触目惊心。
“我的嫁妆,被他败光了。”
“他不管是喝醉了酒,还是赌输了钱,都动手打我。”
“就连我那两个亲生儿子……”
苏子衿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抖得厉害。
“他们也嫌我这个当娘的不中用,不能再让他们过那种穿金戴银、吃好喝好的日子了,还说我就知道哭哭啼啼的,特别丢人。”
“前几天,他在外面欠了盐商好多的赌债。那个盐商看到我……看到我之后啊,便提出拿我去抵债。”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雅间里头,安静极了。
就只有那炉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谢苓的手握成了拳头。
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想起了那些身不由己的后宫女子,想起了所有被当作战利品,被当成货物,被当成生育工具的女人。
凭什么?
这世道,凭什么要这么糟践女人!
“周永……他还能算个人吗!”谢苓的声音极冷,“他凭什么卖你?你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又不是他圈里养的牲口!”
“我会让京兆尹来给你撑腰的,这买卖,根本就不作数!”
苏子衿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的她,却露出了一个绝望的苦笑。
她缓缓摇了摇头。
“没用的。”
“姑娘,想来您也是权贵之女,但是哪怕是京兆尹也帮不了我。”
“大邺的律法写得明明白白的,‘嫁为人妇,从夫之命’。丈夫,虽然无权卖掉妻子,但是却可以典妻......没有期限!”
“就算您这次把我救了,京兆尹看在您的面子上,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
“可那又能怎样呢?”
“还会有下一次,还有下下一次呢。”
“只要我还在那个家,只要我还叫周苏氏,那我就永远是他的所有物。”
“他今天能因为赌债把我抵给盐商,明天就能为了几两银子把我给递给烟花之地。”
“就算不卖,哪天他喝多了,不小心把我打死了,也不过就是被打几下板子罢了。”
“姑娘,我的命从成亲开始,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这一字一句,像一把钝刀,在谢苓的心上来回地割。
愤怒。
无力的愤怒。
她可以杀尽仇敌,可以颠覆朝堂,却好像……撼动不了这根植于世道人心里的,该死的规矩。
雅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直默默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魏靖川,突然开了口。
“殿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律法既然如此。”
“要不,您把她租下来吧,租给五十年,六十年。也就够了。”
这话一出口,谢苓和苏子衿都惊住了。
魏靖川接着说,逻辑清楚。
“她要是成了您的‘私有物’,那周永可就再也没权对她怎么样了。”
“这就是用规矩来打破规矩。”
谢苓的眉头皱起来。
“这怎么行!”
“这岂不是……岂不是委屈了苏娘子?”
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牢笼?
从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奴仆?
这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殿下?”
苏子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魏靖川的称呼,眼睛里闪过一丝惶恐,不过更多的是燃起的希望。
她猛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脑袋“咚”的一下重重磕在地上。
“原来是公主殿下啊……求公主殿下可怜可怜奴婢,收下奴婢吧!”
“奴婢一点儿都不觉饿得委屈!”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能逃离那个吃人的地方,只要能活下去,当牛做马,奴婢都心甘情愿!”
“奴婢看得出来,殿下您是心善之人!”
“奴婢会算账,会做饭,会缝缝补补做刺绣,不管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就想有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求求您了!”
她不停地磕头,仿佛要将余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卑微的祈求里。
谢苓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一个如此出色的女子,却被逼到只能靠出卖自己来换取一线生机。
何其可悲。
何其可叹。
哎,等等……
看账?
谢苓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把苏子衿扶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你先起来。”
“什么当牛做马的,就别再说了。”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我问你,你说你自幼随父经商。”
“那,你会不会……做生意?”
苏子衿让她这么一问,有点懵了。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会……会的。”
“就是自打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沾过这事儿了,这都过去好几年了。”
“也不知道……现在还行不行了。”
谢苓的嘴角这才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了一个特别笑容。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她就缺一个可靠能干的掌柜,这不,老天爷立马就给她送来了。
她没有直接答应收她为奴。
而是坐回原位,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凤眸里,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光芒。
“你好好说说。”
“你都会些什么啊?”
“你爹教给你的那些本事,一样一样地跟我讲讲。”
苏子衿顿了顿。
父亲交给她的本事?
这俩字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一下子捅进了她好久都没碰过的记忆里,那钥匙转得可费劲了,还嘎吱嘎吱直响。
那双原本黯淡如死水的眸子,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她嘴唇微微张开,有些生疏。
“民妇……”
“民妇会看账。”
“家父教过我,如何清算账目,如何盘点库房,如何分辨虚报的流水和亏空。”
说完第一句之后,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说话变得流畅起来,速度也快了点儿。
“还会迎来送往。”
“什么样的客人,该说什么样的话,奉什么样的茶,聊什么样的话题。”
“如何议价定契,才能让双方都觉得占了便宜,欢欢喜喜地签下文书。”
她的腰背,在不知不觉中,挺直了些许。
那双垂下的眼,也慢慢抬起,望向了桌上的那盏青瓷茶。
仿佛透过那袅袅的茶烟,看到了江南旧宅里,父亲在灯下拨弄算盘的影子。
“家父做的生意,可不单是茶叶。”
“江南的丝绸,蜀地的锦缎,北方的皮货,西域的香料……他都做过。”
“家父说,做生意的人,可不能就守着自己那点儿小地盘。”
“天下之大,处处是黄金。”
“只要你,有能把它捡起来的眼睛和手。”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簇火苗。
不是绝望的愤怒之火,而是……专属于“苏子衿”这个人的光。
谢苓就那么静静地看看着她。
看看着她怎么从一个像行尸走肉似的,一点点又变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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