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话,谢苓神色淡淡的,扭头就朝着魏靖川去了。
“靖川,你去殿外候着。”
“是。”
魏靖川站了起来,径直出去了。
殿门关上的时候发出那种沉闷的声音,就好像是一条分界线似的。
殿门合拢的沉闷声响,像一道分界线。
门外,是天光与坦荡。
门内,是幽暗与心魔。
魏靖川的身影刚一不见,谢翊身上那阴狠的劲儿,一下子就全没了。
他脸上的怨毒褪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活像个被人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阿姐……”
他赶忙走了几步到谢苓身边,声音软糯又委屈。
“阿姐,你是不是生我气啦?”
他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谢苓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那动作和他储君的身份,格格不入。
谢苓眼睛往下看,看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干干净净的,又细又长。
可就是这只手,上辈子可是写下了与北漠勾连的书信,将她和成千上万为国奋战的士兵,亲手送到了北漠人的屠刀之下。
谢苓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抽回了衣袖。
“太子言重了。”
被拂开的手指僵在半空,谢翊的脸色白了一瞬。
随后他就跟完全没把刚才的难堪当回事儿一样,转身从桌子上拿了一摞奏折,捧到谢苓面前。
“阿姐,你赶紧帮我看看。”
“二哥又跑到父皇跟前告我的状了,说我负责督办南地赈灾这事儿的时候,账目不清,恐有贪墨之嫌。”
他的眉头紧紧蹙着,满脸都是少年人未经世事,骤然被委以重任的惶恐。
“这些账目繁杂得很,我看了好几天,头都大了,还是理不出个头绪。”
“我担心啊……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力。”
他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声音里满满的担忧。
若非亲历过前世的背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真心依赖姐姐、却又力不从心的可怜弟弟。
谢苓拿过账目,随便翻了几下。
虽然她对账簿数字也不精通,但是因为醉仙居几家铺子的事,她也是狠狠补了相关的功课。
进步不小,所以很快,她就看出上头的条目确实乱七八糟的。
进项与支出混得一塌糊涂,好多关键的地方都说得含含糊糊的。
“柳国公在户部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
“这本账啊,打从一开始就是个给你设的陷阱。”
谢翊一听,脸上马上就露出那种“果然是这样”的愤慨与后怕。
“我就猜到了!他们就是看不得我好!”
他咬着牙,一脸愤怒,然后又耷拉下肩膀,看着谢苓的眼神里全是哀求。
“阿姐,你最聪明了,你教教我,这该怎么办啊?”
谢苓的手指,在一行字上轻轻点了点。
“釜底抽薪。”
她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眼里有那么一点考校的意思。
“这上头的银两数目啊,真真假假的。你要是一条一条去查,等查完了,什么都晚了。”
“你别去管那些个小细节。”
“你只需要让舅舅苏文渊把你经手的那笔内帑拨款,从户部提走的原始记录,以及发放到南地各州府的勘合文书,清清楚楚地列出来。”
“然后你再递上去即可。”
谢翊眼睛一下子亮了,可马上又暗下去了。
“可是……苏舅舅他,待我一向冷淡。”
他噘着嘴嘟囔着。
“上次下了朝,我想跟他说说话,他还把我训了一顿呢,说我举止太轻浮,没有储君威仪。”
谢苓听了这话,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下。
“舅舅那是恨你不成器罢了。”
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丁点儿不易察觉的嘲讽。
“你要是真能有点太子的样子,担起你的责任来,他肯定会帮你的。”
“把赈灾款到底去了哪儿,一笔一笔都记清楚了,这就是你的责任。”
“让苏舅舅在朝堂上帮你说话,这是阳谋。”
“柳国公用阴私手段构陷,你用堂堂正正的证据回击,父皇心中自有一杆秤。”
“到那时,他自然无话可说。”
谢翊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满是受教的崇拜神情。
“我懂了!阿姐就是厉害!”
他兴奋地叫着。
“弟弟这就照做!”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为谢苓续上茶水,仿佛刚才那个满眼杀机的人,只是一个错觉。
谢苓端起茶盏,垂眸饮茶。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谢翊脸上的孺慕与依赖,一下子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森冰冷。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谢苓身侧的空位,那里,本该站着魏靖川。
连一个人都不舍得给我……
阿姐。
你真的,不再是以前的阿姐了。
“阿姐,还有啊,”谢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又恢复了那种全然的信赖,“兵部递上来关于西山大营军备更新换代的折子,我有些地方搞不明白……”
他絮絮叨叨地,又问了几个政务上的问题。
谢苓的回答,却越来越简短,也越来越敷衍。
到最后,她耐心尽失,话里的嘲讽,都快懒得遮掩了。
“这么点小事情,太子自己看不懂?”
“东宫的那些詹事、主簿,都是吃闲饭的吗?”
谢翊的脸色,又是一僵。
他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问。
谢苓站起身,理了理衣袍。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府了。”
“太子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身后,谢翊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消失了。
他看着谢苓那决然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把手里头的茶杯给捏了个稀巴烂。
瓷片扎进了手心,鲜血一滴滴落下,他却恍若未觉。
……
东宫外,魏靖川就像一棵直挺挺的青松,一声不吭地站在廊子下面。
瞧见谢苓出来了,他赶忙迎了上去。
“殿下。”
“走吧。”
谢苓脚底下没停。
他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影子被拉得很长。
直到四周再无旁人,谢苓才忽然停下脚步,淡淡道。
“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魏靖川心里明白,这个“他”说的是谁。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谢苓转过身子,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从今日起,你的饮食、用具,皆需经心腹之手,不得有丝毫大意。”
“明白吗?”
魏靖川看着她微挑的凤眸,里面满是冰冷,可他却忽然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
他活了十八年,在江湖上历经生死,被人吹捧过,许诺过。
却从未有一句话,像此刻这般,让他觉得……沉重,又温暖。
他张了张嘴,喉头有些发紧。
半晌,才低低地,吐出几个字。
“让殿下……费心了。”
等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谢苓刚把宫装换下来,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内侍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里。
他叫小喜子,是谢苓安插在内务府的一枚棋子。
曾被柳贵妃宫里的总管太监李全打得半死。
仅仅是因为李全受了柳贵妃的责骂,心里不忿,所以拿他出气。
不过十来岁的小子,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手脚都骨折了,可见李全下手之狠毒。
谢苓经过的时候,将他救了回来。
前世,她救了小喜子后,将他安排到内务府后,就让他直接效忠于太子。
而现在,她可没那么傻了。
“殿下,奴才刚得到消息。”
“陛下龙体微恙,因此下旨,五日后的冬日祭天大典,改由太子代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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