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儿如晤。”
“昨夜独坐行在,见庭前棠棣灼灼,忽忆昔年往事。”
“初入资善堂时,总角垂髫,踮足攀折花枝。皇兄执手临帖,墨痕犹染袖口,朕立阶下见汝稚态,曾笑言:此子类我。”
“自闻谌儿在关中,每食辄生忧念。”
“朕食脍时,必思陕地苦寒,饮羹时,常念军中粗粝。”
“已遣蜀中调拨军需,另附吾侄谌儿幼时所嗜蜜煎雕花、炒栗,聊御风霜。”
“宗帅虬须仍戟张否?曲端将军膝疾遇雨可仍作痛?皆赐貂裘药酒,代朕抚之。”
“忆往昔,携谌儿泛舟汴河,攥朕衣袖怯问:九叔,鱼畏寒否?”
“思及此处,未尝不莞尔。”
“犹记谌儿初学骑射,坠马哭噎半日。今纵需砺兵秣马,亦当饱食安寝。”
“应天府行宫新植数柳,待凯旋之日,共谌儿系马,系马共酌,剥橙细话奔波。”
“然国事维艰,朕承天命继宗庙,深知神器之重。今闻谌儿单骑突围,西进关中,聚兵守土,悲喜交加,喜赵氏血性未泯,犹能御侮。悲吾侄年少遭变,独抗豺狼。”
“今二圣蒙尘,社稷倾危,朕于应天泣血继位,岂敢忘君父之冤?唯求延赵氏血脉。”
“得父皇帝,兄皇帝手书托付,涕泣拜受,如履薄冰。”
“谌儿年幼未谙世事,或为时势所迫,轻离宫庙远赴险地,此非孝悌之道。”
“然朕为叔父,岂忍苛责?”
“宗泽、曲端等忠臣皆晋爵赏功!”
“惟愿侄儿体朕苦心,整部众,守疆域,勿信谗言,勿生嫌隙。待扫清胡尘、迎还二圣之日,必告祭太庙,与侄共太平之乐。”
“时局危迫,骨肉当同舟共济。”
“若有奸人挟吾侄自重,离间天家,朕虽仁弱,亦绝不姑息。”
“泪墨交融,衣襟痕渍恍如昔年抱谌儿观灯时,遗饴糖之迹。”
“望侄慎之念之。”
“建炎元年,五月朔日,九叔,亲笔……”
范致虚抑扬顿挫的念完,眼角湿润。
太感动了,他被这份叔侄情戳到了,他就是这么一个感性的人。
宗泽、曲端等人也都是皱眉不语。
不过看向范致虚的眼神,就像是在说:这怕不是一个傻子吧?
郑骧低眉垂目,揣着手看不出在想什么。
此时,书房里的气氛很是怪异。
谁都没想到,康王登基之后,竟然会来这么一手,官家的让位诏书他接了,那份斥责太子殿下的诏书吧,说他也认了没错。
可说他没认也没错!
登基之后发的根本不是什么诏书,更像是叔叔写给侄儿的一份家书。
以无比宽容慈爱的口吻,将太子的一切行为定性为“年幼失措”,这就否定了官家诏书里那些,直接定性为篡逆。
可字里行间,又都在否定太子。
尤其是这份家书的名字,“皇太侄”,再加上以皇帝的口吻宣布拨付钱粮,大赏西军将士,尽显新皇叔父的“仁德”与“包容”。
全都是在否定太子!
对于效忠赵谌的西军众人来说,赵构此举实在是用心险恶。
一时间,书房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识的看向书桌前低头书写的赵谌。
殿下会如何应对?郑骧眼神中透着好奇。
没有人比他更直观的了解到,太子殿下的成长是何等的迅速。
不论是军事部署,又或是谋国之略,几乎是一点就通,甚至可以举一反三。
“此等状况,沉默就是默认皇太侄,承认了康王的皇位,西军这些效忠的将士情何以堪?所以,就只能是否认!”
“面对这把软刀子,要怎么否认?如今康王刚刚拯救了皇族,以及被扣押的臣子。”
“人心所向,再加上此前的仁厚形象,赢得了南方几乎所有人的支持。”
“虽然此前太子与王叔的互动,让人心潮澎湃,可此刻情况又有不同。”
“如今涉及到了切实的利益。”
“太子殿下身处险地,关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打通蜀道,可谁知道要什么时候?”
“很有可能直接被覆灭,从利益角度出发,现在有个法理上的正统,而且康王又表现的如此宅心仁厚,对太子更是没有否定。”
“如此贤明君主,岂能不大力支持?”
“殿下这边更难,不光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西军五路将士的感受……”郑骧心里暗叹,康王一方在内斗上,太高明了。
“都来看看吧。”就在这时,赵谌终于停笔,示意众人上前。
闻言,众人心头疑惑,不过还是第一时间围了上来,然而当看到纸上写的内容后,不由集体微吸了一口气。
一个个瞪大着双眼,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不,确切的说是没想到!
“这,这……”郑骧也没想到,自己刚才还在忧虑太子会如何回应,可没想到太子的回答,竟如此不留情面,不留余地。
而且,还是那般的不按常理。
可是突然,他又觉得,太子的应对,又是那么的合理。
一旁的曲端这等悍将,看到桌上写的内容后,心中震惊之余,却又觉得莫名痛快!
就该这么干!
明知道康王用心险恶,绵里藏针,要是再软绵绵的你来我往的打口水仗,太没趣儿。
太子性刚烈,霸道!
而且,康王明知道青城的诏书是矫诏,且金人的险恶用心谁都能看出,还接大位。
这不就是明摆着,没把太子放眼里?
再者说,太子还好端端的呢,你就称帝,这是在争大位,这是骑脸!
太子要是再软绵绵的,那算怎么回事?
范致虚看着桌上赵谌的回应,轻声呢喃:
“沐猴而冠,僭位窃国。”
“认虏作父,甘为儿臣。”
“坐南忘北,弃父忘兄。”
“赵氏皮囊,完颜魂魄!”
“今山河破碎,二圣蒙尘,靖康之耻,不思秣马厉兵,雪此奇耻,反操弄翰墨,效丑妇之态,歌于漏船……”
“尔,也配?!”
言辞犀利,堪称直指本心。
毫不顾忌的将赵构脸上的伪装撕破。
“郑卿,孤这回应,可还有补充?”赵谌见在场众人都愣住,久久不语,率先开口。
说实话,赵谌真没把赵构的阴暗手段放心上。
还是那句话,乱世中的规则是,制度性职权,让位于实际军权。
赵构还在玩弄这种口水仗细节。
说实话,真的很愚蠢!
他要真的有实力,真的能打过来,真的敢出兵打自己,那他才有资格跟自己打口水仗。
可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实力?
一统西军,击败完颜娄室,陕境十多万精锐西军都是在他麾下的,虽说迫于西军五路防线和各地驻守,能动用的不足五万。
可这也是实打实的军事实力。
你赵构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跟我玩那种你来我往的口水仗手段?
之前硬凑上来蹭热度,赵谌不予理会,现在你特么都称帝了,还想玩叔侄情深那套?
你敢称帝,我就敢让你青史留名!
“此举无异于和康王撕破脸了,康王在南方有正统法理称帝,南方士绅豪强必追随。”
郑骧看得出来,赵谌心意已决,也不废话,直接开口给太子,或者说给众人定心。
“康王成也仁厚,败也仁厚。首先,他得位于青城发出的诏书,此前他自己都不认废太子诏,现在却接受传位诏书,此一败。”
“之前叔侄情深,如今却窃取帝位,不论他这份诏书说的如何温情款款。昭昭青史上,无法遮掩他僭位窃国的事实,此二败!”
“天下人又会说了,如果真爱侄儿,何不直接让位?他敢吗?他不敢!”
“面对太子公然撕破脸,他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他不敢出兵也不能出兵,更不能和金人明着勾结针对殿下,此三败!”
“有此三败,他已落了下乘。”现在太子已经跟赵构彻底撕破脸,郑骧说话也就不顾及了,直白道:“完颜构之名,坐实了!”
“那些史官会疯狂的!”
“不管怎么样,我曲端跟定殿下了,赵构?软弱无能,就会效丑妇之态,让某不耻!”曲端这位悍将紧跟着表态。
“某一路护送太子,心中只认太子,不认矫诏伪帝!”吴革和牛五齐声说道。
“我等也效忠太子,不认伪帝!”赵点、唐重、范致虚、吴玠兄弟、刘琦等人也跟着表态。
之后,众人看向宗泽。
“宗泽只认殿下正统,不认青城矫诏,伪帝!”宗泽也跟着开口。
对于这一幕,赵谌毫不意外。
“既如此,郑卿,你就把孤的态度,誊抄发往天下,让这世人看看孤的态度!”赵谌点了点头,将写下的文书递给了郑骧。
“是!”
郑骧的速度很快,当晚便让人誊抄,之后便贴满了长安城,甚至让人派发往南方。
然后,毫不意外的,天下震动了。
这一次,堪比上次赵构登基还要让人疯狂,尤其是那些史官,嗯,乱世中,具体的史官或许会消失,可记录者人人都是史官。
尤其是太子对赵构的回应中,“认虏作父,甘为儿臣。赵氏皮囊,完颜魂魄”那十六个字一出,直接就是完颜构了。
太子骂的太脏,也太大胆了。
不过,记录历史的这帮人,算是彻底疯了,正史不知怎么记,野史绝对攒劲。
就这样,太子刚烈回应的这股飓风,数日之后,终于被快马加鞭的送到了应天府。
送到了赵构的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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