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的办公室,马卫国那只泡着半杯茶叶末子的搪瓷缸子,已经被续了七八次水。
他灌下一大口,咂咂嘴,再次落向角落里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嘿,老张,你说那小子看出个啥名堂没?”
一个外号“秃鹫”,头发稀疏、眼袋耷拉到颧骨的老刑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同伴,下巴朝祁同伟的方向努了努。
被称作老张的刑警,正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闻言嗤笑一声,吐出一小块韭菜叶。
“那堆玩意儿,咱们组里哪个新人没被折腾过?我当年看了仨月,做梦都在跟档案号打架。”
“我赌一包红塔山,他明天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妈妈。”
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员压低声音,加入了这场小小的赌局,引来一片压抑的窃笑。
这些声音不大,却像蚊子哼哼,精准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马卫国皱了皱眉,没说话。他盯着祁同伟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这小子,确实比他想象中更能坐得住。
他见过太多被这堆“废纸”逼疯的年轻人,有的摔门而去,有的背后骂娘,像祁同伟这样平静得如同入定的,还是头一个。
中午时分,有人订了盒饭,整个办公室都弥漫着一股油腻的饭菜香。
有人端着饭盒走到祁同伟身边。
“哎,新来的,不吃饭啊?”
祁同伟头也没抬,只是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如同黏在了那泛黄的纸页上,仿佛那里面藏着黄金屋。
可光能坐得住有什么用?
这是抓捕亡命徒,不是在大学图书馆里写毕业论文。
耐性,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墨蓝,办公室里的灯光显得愈发惨白。
讨论案情的声音渐渐稀落,打哈欠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刑警们熬不住了,三三两两地起身,揉着僵硬的腰,准备去休息室的行军床上眯一会儿。
“老马,还不歇?铁打的也扛不住啊。”
老张走过来,拍了拍马卫国的肩膀。
马卫国摇摇头,又给自己续上滚烫的开水。“你们先去,我再盯会儿。”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那个角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或许,只是想亲眼看看这个背景通天的年轻人,究竟什么时候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夜,彻底深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马卫国和祁同伟两个人。
空气里,只听得见老旧挂钟“滴答”的声响,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终于,当挂钟的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时,那“沙沙”声停了。
祁同伟缓缓合上了最后一本卷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爆响。
然后,他径直走到了办公室中央那块巨大的,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的白板前。
白板上,零散地贴着几张薛霸的模拟画像和一些案发地点的照片,显得杂乱而无序。
祁同伟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拔掉了笔帽。
马卫国挑了挑眉,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
他想看看,这个看了整整一天“废纸”的高材生,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祁同伟的内心,此刻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十二年的海量数据,在他脑中已经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信息。
“青州市第三纺织厂,1999年火灾,档案号7354。无效线索。”——这是卷宗里的记录。**
“火灾后三日,周边药店,止血绷带与抗生素销量异常。购买者,体貌特征与薛霸初次犯案前吻合。”
——这是他脑海中的分析。
他要做的,就是将这条隐藏在数据海洋深处的暗线,原封不动地描摹出来。
他落笔了。
第一个写下的是一个地名:青州市第三纺织厂。
紧接着,是一串日期,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名。
然后,他画出一条线,连接到另一个地点:滨海市图书馆,工业期刊阅览室。
他的笔尖在白板上飞快地移动,留下一个个名字、地点、时间、物品。
他的动作流畅而自信,没有半分犹豫,仿佛他不是在分析,而是在誊写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答案。
马卫国的眼皮开始狂跳。
祁同伟写下的每一个信息点,都来自于那堆废弃卷宗。
他认得其中大部分,因为那都是他或者他的同事们亲手调查过,并最终判定为“无效”的线索。
可现在,这些被他们丢进垃圾堆的碎片,正在这个年轻人的笔下,重新连接、组合。
第二天清晨,马卫国是被办公室的电话吵醒的。
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看向那块白板时,整个人瞬间定在了原地。
一夜之间,那块原本空旷的白板,变成了一幅令人头皮发麻的“星图”。
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复杂的逻辑图和数据链。
几十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名和地点,被红色、蓝色、黑色的线条串联起来,所有的线条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中心。
空气中,还残留着记号笔那股独特的、浓烈的墨水味,混杂着淡淡的烟草气息,证明这幅杰作是刚刚完成不久的。
办公桌的垃圾桶里,横七竖八地插着十几支被耗尽墨水的记号笔。
陆续赶来的刑警们,也都堵在门口,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鸦雀无声。
他们办了一辈子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案情分析图,但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信息整合能力和逻辑推演。
这哪里是什么分析报告?
这分明就是上帝视角下的犯罪地图!
“这……这是那小子画的?”
老张的声音都在发颤,手里的油条“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没有人回答他。
但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那个叫“秃鹫”的老刑警,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熬夜出现了幻觉。
就在这时,祁同伟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从人群外走了进来。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从呆若木鸡的众人身边走过,走到白板前,放下豆浆,顺手拿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在图上再添加任何东西。
只是用笔帽的末端,在白板右下角那张巨大的京海市及周边地区的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轻轻地敲了一下。
“咚。”
一声轻响,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在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顺着他敲击的位置看去。
那是一个被红色圆圈标记出来的地方,旁边用清晰的字迹写着三个字:“水泥厂”。
更准确地说,是“废弃第三水泥厂”。
马卫国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个地方!他记得清清楚楚!
三年前,就是他亲自带队,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排查,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却因为一台该死的故障粉碎机挡住了地下室入口,无功而返!
他凭什么如此肯定?
这个叫祁同伟的年轻人,到底是在故弄玄虚,哗众取宠,还是……
他真的发现了连魔鬼都藏不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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