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阁
    廊下的几只灯笼,随风摇曳,韩毅给几人放着凳子,酒气肆意,琼浆的香气勾得人垂涎欲滴。
    “那一年,卑职二十四岁。”
    纵然时隔许久,张戎眉角上扬,声音中仍有几许欢喜:“回来授勋为云骑尉,卫里将军拍着卑职肩头,说卑职是宗师,说天后娘娘想要一扫千牛卫中颓靡武风,就将卑职拣选进宫城中了。”
    沈羡闻言,感慨道:“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有富贵来报!”
    “一晃两年,只是这站岗放哨的日子,虽无厮杀,但也太清闲了。”张戎憨厚一笑,道:听说选人办外差,我是第一个报名的。”
    沈羡笑道:“以后应该不会清闲,厮杀立功的机会多着呢。”
    看向其他几人,招呼道:“都过来喝酒,聊聊天。”
    可以说,此刻的沈羡,又是赐酒,又是耐心听几位千牛卫讲述其生平高光事迹。
    礼贤下士,折节相交,可谓将尊重和礼遇给到了极致。
    薛芷画看向那在麒麟阁两只灯笼之下,正与一众千牛卫勾肩搭背、谈笑无忌的少年,清眸闪烁,一时间恍惚失了神。
    此人颇有大景太祖、太宗之风。
    沈羡与几位千牛卫喝着酒,又让人唤来那六个千牛卫,一顿百花仙酿,尽数喝完。
    虽无菜肴相佐伴酒,但配合着军将讲述自己的故事,却也津津有味。
    张戎道:“学士明日要和崔卢两族的年轻子弟比武?”
    “你们也知道了?”沈羡笑了笑,放下酒盅。
    “国贼崔卢嘛。”张戎说着,周围几位千牛卫都哈哈一笑,显然不会站在世家高门的立场上。
    张戎道:“现在整个神都都知晓此事,沈学士要教训崔卢两家子弟。”
    “你觉得你如果和崔卢两族同为宗师境的子弟比试,谁赢谁输?”沈羡脸上笑意敛去,问道。
    张戎想了想,道:“末将虽没有和崔卢两族子弟比试过,但如果比试,末将自忖胜算五成,但如果是生死之争,崔卢两族子弟就算一起上,末将能够保证一定会活下来。”
    说到最后,张戎神色傲然,声音当中似乎有着一股难言的自信。
    沈羡正色几许,道:“生死之争,是与比试不同。”
    什么是意境呢?在他看来,大抵是一股必胜的信念。
    “喝酒。”沈羡说着,举起手中的一只酒盅。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
    天色愈发漆黑,已淅淅沥沥下了几点雨丝,而神都里坊的灯火也熄灭了许多。
    沈羡嘱托几位千牛卫,遂离得廊下,与薛芷画快步进入阁中。
    薛芷画道:“这几位千牛卫皆是从军阵之中,厮杀而起的骁将。”
    “难为你精心挑选了。”沈羡转眸看向薛芷画,语气感慨道。
    薛芷画对他这般如此厚待,如果他不懂丽人心底的情丝,那当真是白活两世了。
    不过,倒也不需挑明。
    薛芷画道:“你使唤着顺当就好。”
    沈羡点了点头,来到一张长方条案后落座,起身,推门打开窗户。
    伴随着一股香风袭近,丽人清泠的声音响起在沈羡耳畔:“还在想凝练武道意志的事?”
    沈羡伸出手感受着外间微凉的夜风,目光似穿越重重黑暗,落在灯火稀疏的神都城,低声道:“武道意志应是一种武者的信念。”
    “差不多如此,当然也可能因为几人都是出身府卫有关。”薛芷画道:“如果是江湖出来的武道宗师,可能就又另当别论了。”
    沈羡点了点头,道:“是啊。”
    说着,忽而转眸看向那冰肌雪肤的丽人,目光灼灼。
    薛芷画清眸眸光低垂,那张白腻如雪的脸蛋儿绯红如霞,问道:“你…你看我做什么?”
    沈羡问道:“你有什么信念吗?”
    “啊?”薛芷画闻听此言,面色怔了一下。
    她有什么信念?
    薛芷画晶莹明眸闪了闪,道:“如果非要说信念的话,我希望父兄能够平安,自己能够……”
    沈羡道:“自己什么?”
    “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薛芷画诧异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羡道:“你并非武者,没有凝练武道意志,这等信念或许不够强烈。”
    “信念过于强烈,那就成了执念,容易入魔,仙道中人,重在随缘二字,如果太过执着,可能会堕入魔道。”薛芷画道:“其实,当初在青羊观,那位鹤首守道人就是太过执着了,已失上善若水之意,这是我师尊说的。”
    沈羡闻听此言,看向薛芷画,道:“执着。”
    他知道武道意志的关键了,就是执着。
    仙道重在随缘自在,任流东西,而武者讲究执念难去,融于自身。
    当然,仙道也未必是真的随缘自在,该争之时依然会争,失之坦然,得之坦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
    薛芷画讶异问道:“你有头绪了。”
    沈羡道:“差不多了,明日,随我至塔顶,看看日出。”
    “我看明天弄不好要下雨,大概是看不到日出。”薛芷画嗔白了一眼那少年,没好气说道。
    “那就看看雨。”沈羡语气缥缈不定,低声道。
    此刻,麒麟阁的高楼灯火通明,正在为第二日的准备忙碌不停。
    薛芷画行至近前,也与沈羡并排而立,静静遥看神都城。
    一股安定而宁静的气氛在两人周围生成。
    一夜再无话。
    ……
    ……
    翌日,天光大亮,天穹铅云密布,似成厚厚一重,天气还有几许阴沉,似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而整个神都城似乎也如一头巨狮苏醒了般,街道两侧的商铺已然陆陆续续打开了门。
    而沈羡通过《麒麟报》浓墨重彩的渲染,以及崔卢二族的推波助澜,可以将气氛烘托到了高潮。
    这一次武道比试,俨然成为天圣二年三月的一桩大事件。
    关于沈羡的出身来历,也被有心之人轰然传开。
    兰溪沈氏,年未及弱冠,但官居从五品,以《治安策》一疏进献天后而发迹。
    因为《国富论》、《御臣论》二疏事关重大,前者牵涉触动利益切割的国策,后者都是属于谋主之疏,天后没有将二疏现于世人。
    这两年,随着周良、来敬等人用事,刑吏乃至无赖都能居庙堂为官,身穿绯袍,惶惶然在士大夫之列,如沈羡这样根正苗红,以文策之论而闻名于世的,都算是凤毛麟角。
    起码,整个士林是认沈羡。
    兰溪沈氏的家主,还在秘书监这样的清贵衙门担任少监,可见家学渊源深厚了。
    而崔卢二族的名头,整个神都都差不多知晓。
    神都城中的赌坊也开出了赌试的比例,不过都是看好崔卢二族的子弟大胜。
    鼎元赌坊,一大早就开始营业,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坊中赌客都在议论着接下来的一场战事。
    “为何这么多人不看好沈学士?我看那射雕英雄传,写的那叫一个带劲。”
    “你不知道?那沈学士毕竟是文士,小门小户出身,就算得了天后娘娘的栽培,但武道哪有捷径可走?”
    “是啊,能写那些高来高去的事,可不代表自己也会。”
    “我怎么听说,沈学士也是宗师?”
    崔卢二族为了突出世家豪门的底蕴,故意将沈羡修为通过灵药提升到宗师修为的事大肆传扬。
    本意是,你一个暴发户、药罐子,如论文士,还能一较高下,但武学一道,岂能与天生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相比?
    嗯,现在沈羡在崔卢两族对外的宣称中是,暴发户、药罐子!
    “宗师和宗师也有区别。”
    “这好端端的,沈学士和崔卢两家比试做什么?”
    “谁想得清楚?可能是觉得……骂得不过瘾?”
    “哈哈,好一个骂的不过瘾。”一众汉子都哈哈大笑。
    赌坊中笑声一片。
    “崔卢两族,高门阀阅,自视甚高,连天家的提亲都不许,当年就该收拾他们了。”一个明显是虽着便服,但虎口生茧,坐姿明显是禁军低级军官坐姿的赌客,幸灾乐祸道。
    “老雷,五姓女,让你娶,你娶不娶?”
    “去,去去。”
    赌坊里热火朝天,气氛喧闹,你说我笑,如同赶大集。
    因为崔卢两族乃是世家门阀,当年大景太祖,甚至洪熙一朝的宰相以毕生不能娶五姓女为遗憾。
    可见崔卢二族的影响力。
    底层老百姓,对此既嫉恨,又恨不得以身代之。
    故而对沈羡对崔卢二族的开炮,心情复杂,暗爽者不少。
    就在京中百姓议论纷纷之时,麒麟阁,四层——
    沈羡正在和薛芷画用着早饭。
    漆木小几之上摆放着四样儿糕点,还有诸般小吃等物,色香味俱全。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
    “吃起来怎么样?”薛芷画问道。
    沈羡笑道:“不愧是京华之地,人杰地灵,这小吃也做的别具一格。”
    韩毅这会儿进得厅堂,拱手道:“学士,这期的麒麟报已经发出来,是对崔卢二族的跟踪报道。
    这是沈羡特意布置的任务,聚焦报道,跟踪报道,主要是对崔卢二族的世家底蕴进行梳理。
    这叫做后世的起底调查。
    从九品下的校书,事实上总揽了选题和内容审稿等诸般细则。
    沈羡道:“麒麟报,我先前看了,你这次做得非常不错,对崔卢两族的族谱追溯,达到了正本清源的目的,崔卢二族在前汉之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族,无非是这几百年起来诗书传家,凭借垄断知识,子弟众多,才有如此声势,相比开国勋贵出生入死,抚军安民,彼等的确无大功于朝,不过是吹吹捧捧上去的。”
    这等起底,有助于帮助外界对崔家这等高门阀阅去魅。
    得了沈羡夸赞,韩毅心头大喜,道:“学士,射雕英雄传的那期报纸,销量不错。”
    沈羡笑而不语。
    用连载促进报纸销量,这是金老爷子经过验证的事。
    韩毅道:“如今《麒麟报》上的射雕英雄传,已经没有内容可连载了,现在读者不少都来询问,射雕英雄传为何不再写了。”
    沈羡放下筷子,轻声道:“等忙完这场比试,我将此部书写好给你。”
    薛芷画递过一方青色手帕:“嘴角有米粒,这是帕子,你擦擦。”
    沈羡接过那一方青色帕子,暗道,现在都流行倒反天罡了?
    见得韩毅垂下眸子,只当没有看见,道:“那卑职恭候学士大作。”
    “此外,等比试完毕,我见见那些国子监生,开一个创作会议,仅仅靠我一人写,力有未逮。”沈羡道。
    文娱的繁荣,单靠一个人,根本不成,需要他引领一股风潮才行。
    韩毅闻听此言,拱手称是。
    而宫城之外,左阙台——
    此刻,搭就的台子四周,已经现出一把把撑起的雨伞,天气顿时有些阴沉,达官显贵聚集一堂,有些还在芦篷里。
    熙熙攘攘,里三层,外三层,有序而不乱。
    “崔家的人来了。”就在这时,人群议论声起。
    却见团团人群簇拥当中,崔家族人鲜衣怒马,衣衫织绣精美,仆人开道,中间数辆马车徐徐驶来,而马车车首插着的一面三角杏黄小旗,则刺绣着一个“崔”字。
    此外还有几匹辔具精美的骏马,其上坐崔家年轻一代子弟,而崔佑骑一匹高头大马,锦衣华服,腰间悬着玉佩,手中按着一柄宝剑。
    不远处则落座着崔佑之妹崔玫,今日换了一袭朱红色衣裙,翠丽如黛的柳眉下,那双杏仁眼似是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气。
    郑家姐弟两人,神色倒是颇为平和,还好整以暇打量着今日到访的宾客。
    因为,郑家并不涉及到这次挑战当中,而郑涯和其姐郑念惜,更多还是过来看着热闹。
    “崔家不愧是千年世家,这出行仪仗,就透着一股世家阀阅的气派。”议论的人群低声说道。
    “可不是吗?”
    “你看,那好像是卢家的车队。”有眼尖的人开始议论。
    “卢家家主也来了?”
    在一座藏青色的伞盖之下,赵王杨攸行蹙了蹙秀眉,将手里的一只茶盅放下,看向一旁的长史计宏。
    长史计宏凑近声音:“王爷,据说,崔卢两家家主放出话来,无论今日刮风下雨,一定要来看看沈羡小儿的丑态!”
    可以说,崔衍和卢德真二人恨极了沈羡,一定要亲眼看到沈羡被锤爆,在神都丢尽颜面,方消心头之恨。
    “大师,你怎么看?”杨攸行目光有些玩味,转眸看向一旁的法明,问道:“觉得谁胜算高一些?”
    法明双掌合十:“王爷,小僧以为,不管是谁胜,都不过是蜗角之争。”
    这是庄周的比喻。
    而法明身为佛门大德,显然对第三境武者的争斗不大看得上,觉得只是小打小闹。
    杨攸行摇了摇头,道:“也不能如此说,虽然只是第三境的比试,但背后牵涉到崔卢二族,如果当真年轻子弟也在武道上败北,那么朝堂上的事就好办许多了。”
    法明毕竟是一个僧人,不通政治,不知比试背后牵涉的意义。
    嗯,其实他先前也不懂,后来挨了姑母一通训斥,回去思忖了下,有些明白了。
    法明并不反驳,单掌立起:“王爷之言,小僧受教。”
    隔着赵王杨攸行二十步远的芦篷内,大理寺卿周良正在和幕僚刁凤来品茗叙话。
    “大人,这沈学士今日险了。”刁凤来手捻颌下的那两道鼠须,小眼精芒闪烁。
    周良冷嗤道:“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何其不智!”
    如果说先前沈羡在大理寺让自己弄的狼狈不堪,还让周良心头嫉恨,但随着崔卢两族的族长都被沈羡当庭斥骂,给骂孙子一样,周良的心头反而平衡了一些。
    “以你之见,如果败了,宫里会不会对他不再信任?”周良压低声音,问道。
    刁凤来瞥了一眼高台,道:“大人,这位沈学士本就是文士,倒也不至于从此被弃用,丢了大脸,但天后对其宠信减少,倒是有的。”
    一个小吏凑近而来:“周大人,来大人来了。”
    周良道:“你随我去迎迎。”
    御史台中丞的来敬,同样带一些官吏来凑热闹。
    而这时,却从西南街道之上,可见几辆马车同样徐徐驶来,又是引发了人群一阵骚动。
    “卢家的人来了。”
    “那是卢子凌,同样是麒麟榜上的人物。”
    “是啊,麒麟榜两大俊彦,沈学士这次可是难了。”
    “不会车轮战吧?”
    “应该不可能,那还怎么打?”
    就在众人议论不停时,卢家家主卢德真同样到了比武场地。
    卢子凌翻身下了马,来到马车近前,帮助卢家家主卢德真掀开垂挂的车帘,举止恭谨。
    而后,卢家众人簇拥着卢德真,来到搭就好的芦篷。
    “沈家的人呢?”就有人问。
    “别是怯战了吧?”
    就在众人焦急等待之时,却听有人嚷嚷:“韩国夫人和郑国夫人来了。”
    在外面围观的京中百姓,对视一眼,多是现出男人都懂的笑意。
    两位夫人艳名无双,传至整个神都,多少男人想着能够走狗屎运,可以一亲芳泽。
    而就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却见那两架马车在一众衣衫精美,容貌俊逸的青年和容颜姣好的少女陪同下,停靠在路旁。
    一些好色的神都百姓伸长了脖子,准备一睹韩国夫人和郑国夫人的绝色芳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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