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灼灼,繁花照眼。
春日的卓府后院,海棠花开得正盛。
沈月疏站在廊下,望着那一片粉白相间的花海,陷入沉思。
昨夜,卓鹤卿已将处置结果告知沈月疏:
春喜已被发卖离府,而魏紫芸则罚了今年月例减半,还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只是关于魏紫芸的事,到此便算了结。
他特意嘱咐,任何人都不得对外声张。
跪祠堂?
沈月疏心中暗忖,那祠堂里供奉的全是卓家的祖宗,与一个魏氏女子何干?
这处置看似有惩戒,实则轻得有些刻意。
虽满心不满,沈月疏却并未多言——这样的结果,她早有预料。
一来,魏紫芸照顾勤颜多年,这些年的辛劳摆着,若是罚得重了,外头难免会说卓家凉薄,反倒落人口实;
二来,魏紫芸打小就进了卓家,是卓家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失了规矩、犯了错,说起来,也算是卓家平日里管教不严的过错。
为了家族颜面,卓家纵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把这口气连同委屈一并咽下去,断不会真的严惩魏紫芸。
只是,倘若自己真落入了魏紫芸精心布下的局中,那等待自己的,怕就远非这般轻描淡写的惩处了。
“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青桔轻柔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心弦,打断了沈月疏纷飞的思绪。
“嗯。”
沈月疏轻轻应了一声,抬手理了理衣袖,举止间透着一股从容与淡然。
卓老夫人的院子,隐于府邸最幽深静谧之处。
沈月疏一路行去,先前的花香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竹林间那股清新淡雅的香气,萦绕鼻尖,沁人心脾。
竹园厅堂里,鎏金铜炉正燃着清浅的檀香,烟丝缠缠绕绕,漫过雕花窗棂漏进来的天光,将一室氛围烘得温软。
卓老夫人端坐上手,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
下首处坐着魏紫芸,她今日清晨刚从祠堂跪完,便一刻未歇地赶来了卓老夫人跟前。
沈月疏进门,给卓老夫人行了礼,“母亲。”
又对魏紫芸微微颔首,“姐姐。”
这声姐姐沈月疏喊得很是别扭,一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能算哪门子姐姐;二则她德行有失,实在是配不上自己这声称呼。
只是——不过为了面上那点虚与委蛇的体面,倒也无需思虑过多。
魏紫芸脸上泛起一丝尴尬,勉强朝沈月疏挤出一抹笑意,而后转头对卓老夫人道:“伯母,你们聊,我就先回去了。”
卓老夫人微微侧身,道:“再坐会儿,过会儿我还要跟你聊聊勤颜那孩子呢。”
说话间,卓老人又朝沈月疏招了招手,"月疏,到母亲身边坐下。"
待沈月疏坐下,又拿起一个柑橘递给沈月疏,“吃橘子,甜得很。”
沈月疏谢过卓老夫人,接过橘子,目光悄然流转,细细落在魏紫芸身上。
她的仪态依旧恭谨,只是面色冷白如玉,眼睑下透着极淡的青影,唇色浅淡,没了往日那抹嫣润色泽。
春日里,祠堂那青砖地透着的冷,都能沁入骨髓,若是在那儿跪上一夜,寻常人怕是早已面色青灰、脚步虚浮蹒跚。
可眼前这魏紫芸,除了恰到好处、惹人怜惜的苍白虚弱模样,竟瞧不出多少历经煎熬后的狼狈之态。
如此看来,定是偷奸耍滑了。
沈月疏心中暗自神伤,这所谓的处罚,原本就轻得如同儿戏,经过层层削减,最后只剩了个空架子。
罢了,总归……聊胜于无吧。
卓老夫人拉着沈月疏的手,语气愈发柔和:
"月疏,你嫁入卓府来,事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我都看在眼里。只是鹤云的事对鹤卿影响太大,他的性子又倔又冷,话也少,与你看似是隔着一层。"
“母亲,姐姐的事长兄确实有错,怪不得卓君。”
沈月疏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将锦帕绞得发紧。
她与卓鹤卿之间,哪里只是看似隔着一层,分明是真真切切地隔着一层。
只是,这层隔阂,非得在魏紫芸面前挑明吗?
她手上剥着橘子,眼角余光轻轻掠过魏紫芸,见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笑,隐隐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不过,也不过是瞧着隔了层屏障罢了,他心里啊,可是与你贴得紧呢。”
卓老夫人爽朗地笑了几声,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丫鬟,吩咐道:
“去把那匹云锦取来,让云疏看看。”
沈月疏听了这话,悄悄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道:
方才倒是错怪婆母了,原来她这是在给我撑场面呢。只是……这“心里贴得紧”的话,任谁听了怕都难以相信。
“母亲,您尝尝,儿媳剥的橘子,是不是比旁人剥的更甜些?”
沈月疏掰了大半个给卓老夫人,自己留下一小半。
“好像是比旁人剥得甜些呢。”
卓老夫人唇角微扬,漾出一抹笑意,“月疏啊,你可曾听过从流、从沙两兄弟的事?”
沈月疏莞尔一笑,声音轻柔如春风拂面:
“只是知晓卓君对这二人极为信赖,其余的,便不甚清楚了。”
“八年前,鹤卿奉了先帝密旨外出查探案情。哪成想,竟遭遇数名恶徒暗中伏击,他的右臂中了箭。那些人出手狠辣,箭矢皆淬了剧毒……他与几位随从又在雪天深山之中迷失了方向,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恰好碰上这兄弟俩出手相助,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哥俩本是孤儿,无亲无故,鹤卿就把他俩带到卓家。想着供这两人好好读书,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哪想这两人握笔如持千钧,闻书页声则头痛欲裂。”
“鹤卿无计,终是放任他们按照自个心性做事。两人这才鱼跃鸢飞,你瞧这俩现在过得多自在舒适,卓家的事也被他俩处理得妥妥帖帖。橘树莫移淮北,实休栽南园。世间万物,无论男子仕途还是女子婚配,各得其宜方是大道,切莫强求。”
卓老夫人面上说的是橘枳和从流、从沙,实在字字都精准地敲打在魏紫芸的心上。
卓老夫人本不想把话说绝,让魏紫芸能知难而退,哪料家宴后,那魏紫芸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愈发没了分寸。
前日里,竟又弄出那纸笺的幺蛾子,直把卓老夫人气得忍无可忍。
沈月疏此时脑子里却全是卓鹤卿在大雪天被歹人伏击的画像,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一阵阵发紧,又酸又涩。
从前只瞧见他是皇上的心腹,身居高位,何等风光煊赫。
可如今才明白,他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背后都藏着数不清的凶险与艰难,自己又忍不住有些心疼他。
丫鬟不多时便捧着个紫檀木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着层软缎。
掀开时,一匹云锦骤然映入眼帘——月白的底子上,以极浅的银灰与淡青丝线,织出疏朗的缠枝暗纹。
光线流转间,那暗纹若隐若现,似月光洒落窗棂投下的清影,含蓄而精致,通体透着一种不喧闹、却难以忽视的温润光华。
卓老夫人看着她眼中的忧虑,猜到她对卓鹤卿也是上了心的,语气愈发温和:
“这云锦金贵,寻常人家难得一见,鹤卿特意嘱咐我,说这料子最配月疏了,让你做几身好看的衣裙,这般上心,几时见过他对旁人如此?”
卓老夫人拍了拍沈月疏的手,目光扫过魏紫芸:
“任谁都不及你这个娘子在他心里的地位,紫芸,你说说看,可见到他对旁人这般上心?”
“伯母说的是。”
魏紫芸没想到老夫人给自己还抛了个问题,愕然抬眼,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
沈月疏怔怔地坐在那儿,恍然大悟,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原是一场做给旁人看的戏,一场为她正名、逼退觊觎者的戏。
即是如此,那便陪着婆母把戏唱好。
只见沈月疏微微垂首,嘴角噙着温软的笑意:
“卓君待我素来周全。只是他心思沉,行事又不喜张扬,许多事…都默默做了,却从不言语。这份心意,我都记在心里。往后定好好打理家事,也不辜负他这番疼惜,更不辜负母亲您的体恤。”
卓老夫人听闻此言,笑容更深,接着道:
“他素来对你放心。前几日的家宴,他在我面前对你夸了又夸,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面上冷着,是有些旧事……横着,让他性子闷了些。这结,终须你来解。七日后是他的生辰,让他瞧瞧你的心意,可好?”
卓老夫人对沈月疏是认可的,当初把她娶进门是因为清远寺的卜卦,可这背后的缘由,远不止这看似玄妙的卜卦。
自己早就听说她是乐阳城里名动京华的闺秀,姿容绝世、行止端方。
后来在赏花宴中留心观察一二,更是觉得这才是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所以才会摒弃恩怨到沈家提亲。
话说回来,若非这点恩怨,沈莫尊那只老狐狸怕是也不会舍得自家姑娘来做个续弦。
"嗯。月疏自会好好准备。"
沈月疏压低嗓音,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
其实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想绣个香囊给他,但又怕被他拒绝,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如今倒是可以借着生辰这个由头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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