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夜晚,从不缺少璀璨的焦点。城中最负盛名的剧院内,丝绒帷幕如同呼吸般缓缓落下,将舞台上那个令人心醉神迷的身影暂时遮蔽。然而,雷鸣般的掌声却并未停歇,反而愈发汹涌,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剧院的每一个角落,渴求着更多。片刻后,帷幕再次升起,全体演员鞠躬致意,而站在最中央,接受着最炽热目光与最热烈欢呼的,正是今晚的主角——陈浩。
    他身披戏服,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属于剧中人的荣光与悲怆。汗水浸湿了额发,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他的笑容温和、谦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感激,他优雅地躬身,接过观众献上的大束鲜花,怀抱几乎被繁盛的花朵淹没。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激动的面孔,与他们进行着短暂而真诚的眼神交流,仿佛每一次凝视都在诉说感谢。镁光灯在他周围闪烁,将他此刻的形象定格成无数人心中关于艺术与成功的完美注解。
    他是台上的名角,是艺术的化身,是今夜这座城市文化皇冠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手臂扬起的弧度,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精准地拨动着观众的心弦。在这里,他是完美的,是受人爱戴的,是活在聚光灯与掌声构建出的梦幻泡影之中的。
    “太精彩了,陈老师!”
    “简直是灵魂级的演出!”
    “谢谢您!谢谢!”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他微笑着,点头,重复着感谢的话语,声音因刚才情感的极致投入而略带沙哑,却更添魅力。这喧嚣的荣耀,这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海水,暂时包裹着他,让他得以漂浮,得以喘息。
    然而,当最后的帷幕最终落下,当他转身,步下舞台,走向通往后台的昏暗甬道时,某种变化开始悄然发生。观众的声音被厚重的幕布隔绝,迅速衰减为模糊的背景噪音。甬道的光线晦暗,只有几盏工作灯投下冷清的光晕。
    他的脚步依旧平稳,但脊背似乎微微松懈了一些。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属于谢幕时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周围的工作人员向他道贺,他依旧点头回应,甚至嘴角还能牵起微小的弧度,但那双眼睛,在卸下了舞台所需的璀璨神采后,逐渐变得空洞、疏离,仿佛灵魂正从这具刚刚还承载着无限激情与华彩的躯壳中抽离,退回到某个无人能及的幽暗深处。
    后台化妆间,独属于他的空间。门轻轻关上,将外界的喧闹彻底隔绝。他坐在宽大的化妆镜前,镜周亮着一圈明亮的灯泡,将他此刻的脸照得毫发毕现,也照出了那华丽戏服之下,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虚无。
    卸妆的过程,像一场缓慢的仪式,更像一层层剥去伪装。他用沾满卸妆油的棉片,仔细地、缓慢地擦拭掉脸上的油彩。眉毛的棱角、眼线的勾勒、唇色的饱满……那些精心描绘出的戏剧色彩逐渐褪去,露出底下原本的肤色,略显苍白,带着常年化妆的细微痕迹。随着油彩的消失,他那张原本清俊甚至有些柔和的脸庞逐渐清晰,但那双眼睛里的空洞感却愈发显著。
    镜子里的人,眼神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审视般的残酷,静静地看着“陈浩”一点一点显现。舞台上的光芒、掌声、鲜花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此刻已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那短暂的麻醉效果过去了,更深、更冰冷的现实重新涌上,将他紧紧包裹。
    离开剧院,驱车回到远离市中心的住所。那是一处高档但极其僻静的公寓,装修风格是现代主义的冷峻,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空间开阔,却缺乏生活气息,干净整洁得像一间长期有人维护却无人真正居住的样板间。这里没有鲜花,没有奖杯,甚至没有多少个人照片。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但他有一个房间,一个绝不属于这冷峻现代风格、也绝不对外人开放的房间。
    他走到书房一面看似普通的书架墙前,手指在几本书脊上按特定顺序触碰,一声轻微的机簧声响,书架悄然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一道暗门。
    门后的空间,是另一个世界,是他真实内心的狰狞倒影,是他存活于世的唯一理由。
    这间密室没有窗户,空气带着陈旧纸张和一丝偏执的凝滞感。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发黄的报纸剪报、打印的资料、放大的旧照片,以及各种手写的笔记和分析图表,它们相互交错、覆盖,形成一幅巨大、混乱、令人窒息的心灵地图。
    中心,是一张放大的、略微模糊的黑白照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校服,梳着马尾,笑容羞涩而清澈,眼睛像含着星光。那是陈娟。她照片的四周,被用红色的笔精心勾勒出来,如同一个神圣的祭坛,又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核心。
    围绕着这个核心,是四个人的大量资料。
    赵辉和李婷的照片上,已经用猩红的、粗重的“X”彻底划去。他们的死亡报道、生前活动轨迹分析、社会关系图……一切都被钉在那里,如同狩猎后的战利品,又如同罪证的确凿陈列。
    贾强和王萌的资料则更加密集、更新频繁。他们的近照、工作单位详细平面图、日常作息规律、家庭住址、车辆信息、甚至经常出入的场所照片……一切都被事无巨细地收集、归类、分析。旁边还有笔记,记录着观察心得、计划要点、可能的风险评估。仿佛猎人在耐心研究猎物的习性,等待最佳时机。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关于陈娟“自杀”案的原始报道复印件(那些宣称证据确凿、结论无疑的官方口径),以及他多年来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可能是不合法的)收集到的、与官方结论相左的零星信息、当年学校的一些隐秘传闻、以及他自己记录的、关于赵辉等四人证词中那些“高度一致”的疑点分析。每一处疑点都被他用笔重重圈出,打上问号,旁边写着“谎言!”、“串通!”等激烈的字眼。
    这里是他经营了二十年的圣殿与战场,仇恨是这里唯一的供奉,复仇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陈浩缓缓走到房间中央,站在妹妹的照片前。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温和谦逊的名角彻底消失了,此刻的他,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无限爱怜以及偏执疯狂的火焰。那是足以将他自己和周围一切都焚毁的火焰。
    “娟娟…”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充满了在舞台上绝不会出现的、几乎要溢出的情感波动,“哥又来看你了。”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妹妹的脸庞,动作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仿佛怕惊扰了她。
    “又一个…赵辉和李婷,他们都付出了代价。”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回荡,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祈祷,“他们走得很‘安详’,和他们当年对待你的方式一样‘完美’…哥用了他们最擅长的方式回敬了他们…你看到了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扭曲的、满足般的笑容,但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迅速被更深的痛苦和空虚所吞噬。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哥感觉不到轻松?”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神中的疯狂里渗入了迷茫与罪孽感,“每一次…结束后…只剩下更冷的空…好像什么都填不满…”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不!不能这么想!”他像是告诫自己,语气陡然变得激烈而偏执,“还有两个!贾强!王萌!他们一个都跑不掉!当年他们是怎么一起说谎的?是怎么把你逼到绝境的?是怎么事后享受着成功人生,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的?!他们都得死!用最符合他们身份的方式!这是他们欠你的!欠我们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布满血丝,仿佛正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舞台是他的麻醉剂,让他暂时忘记这噬骨的仇恨和痛苦,但每一次谢幕,每一次回归自我,这仇恨和痛苦反而变本加厉,成为更强烈的驱动力。他分裂着:台上是伪装完美的艺术家,台下是只被复仇定义的幽灵。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这份死亡名单。
    “快了…就快了…”他最终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可怕的决心。他仔细地看了一眼贾强和王萌的最新信息照片,眼神冰冷如手术刀,仿佛已经在规划着下一次“演出”的每一个细节。
    他轻轻吻了吻指尖,然后将指尖按在妹妹照片的唇上。
    “等着我,娟娟。等哥做完所有的事…就来陪你。”
    密室的灯光熄灭,书架墙缓缓合拢,将那个充斥着爱与恨、疯狂与执念的世界再次隐藏起来。公寓里恢复了一尘不染的冷清寂静。陈浩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那璀璨的光海与他眼中的深渊般的黑暗,形成了绝望的对峙。台上的名角已然死去,活着的,只是一个被往事诅咒、向未来索命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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