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理拍卖行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如同投入黄浦江的一块巨石,一夜之间在上海滩的舆论场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版本纷杂,越传越奇。
有的说,沈蔷薇实乃隐世高人,于贺少帅有再造之恩,少帅倾其所有亦难报万一。
有的说,贺承钧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见沈小姐误终身,甘愿俯首称臣,博红颜一笑。
更有的,窃窃私语那晚模糊听到的“杀人”字眼,将其演绎成一段充满血腥与罗曼蒂克的前尘旧事,为沈蔷薇的美艳更添几分神秘与危险的光环。
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位当事人,却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三日过去了。
贺承钧并未如某些人预料或期待的那样,对沈蔷薇乃至其养父苏慕辰的商会势力采取任何打压措施。他的军队依旧按部就班地接管防务,整顿治安,雷厉风行,铁腕无情,仿佛那晚拍卖行里单膝跪地的不是他本人。
而沈蔷薇,依旧是那朵开得最盛的红玫瑰。百乐门的舞照跳,赛马场的马照赌,各大百货公司的新款旗袍与香水,依旧第一时间送入苏公馆她的闺房。她穿梭于各种酒会沙龙,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对那晚之事要么嫣然一笑不予置评,要么轻描淡写一句“贺少帅风趣,与大家开个玩笑罢了”,便将所有试探堵了回去。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玩笑。
但只有沈蔷薇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双冷硬又炽热的眼睛,那句“我来递枪”的低沉誓言,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让她在午夜梦回,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军装布料下传来的灼人温度,以及他指腹粗糙的枪茧摩擦她皮肤的战栗感。
麻烦。她捻灭烟蒂,望着梳妆镜中完美无瑕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烦躁。贺承钧的出现,打乱了她原有的步调。他那不容拒绝的认定,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可成为最利的刃,用不好,便是焚身的火。
第四日黄昏,苏公馆。
沈蔷薇穿着一件藕荷色软缎旗袍,外罩雪白勾花蕾丝披肩,正斜倚在沙发上,听着留声机里周璇咿咿呀呀的歌声,漫不经心地翻着最新一期的《良友》画报。夕阳的金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静谧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养父苏慕辰坐在对面,端着青花瓷茶盏,缓缓吹着热气。他年近五十,面容清癯,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一派儒商风范。只有偶尔从镜片后闪过的精光,才透露出这位执掌上海滩经济命脉之一的商会会长,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和无害。
“蔷薇,”苏慕辰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听说前几天,在汇理,你和贺少帅之间,有些误会?”
来了。沈蔷薇心下冷笑,面上却扬起娇憨的神情,合上画报:“爹爹也听那些闲人乱嚼舌根?不过是竞拍时价高者得,贺少帅大气,不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还说了几句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
苏慕辰笑了笑,指尖轻轻敲着沙发扶手:“贺承钧此人,非比寻常。他非沪上本土势力,是带着北边总统府的密令和精锐来的,整顿防务是假,插手沪上利益格局才是真。他手段强硬,背景又深,如今这上海滩,多少人盯着他,想拉拢,又多少人恨他入骨,想除之后快。”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蔷薇脸上,带着审视:“他如今明显对你……颇感兴趣。这是个机会,或许也是个极大的风险。蔷薇,你需得把握好分寸。”
沈蔷薇端起面前的玫瑰红茶,轻轻呷了一口,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思绪:“爹爹的意思是?”
“不必刻意接近,但也无需回避。”苏慕辰淡淡道,“顺其自然。若能借此与这位实权少帅建立起良好关系,于我们商会,大有裨益。当然,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他若真有非分之想……”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
沈蔷薇心下明了。养父这是要她利用这“误会”,施展魅力,为商会笼络这位新贵的势力。一如以往,她是他手中最美貌、最趁手的那件武器,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为他攫取利益与情报。
“女儿明白。”她抬起眼,笑容甜美柔顺,仿佛不掺一丝杂质,“爹爹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正说着,管家福伯恭敬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极其考究的紫檀木长盒。
“小姐,这是刚送来的,指明要您亲启。”
沈蔷薇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心中微微一跳。她没有立即去接,只是问:“谁送来的?”
“送货的人没说,只道主人姓贺。”福伯低声回道。
苏慕辰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摆摆手让福伯退下。
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沈蔷薇放下茶杯,纤细的手指轻轻打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鲜花或是珠宝。
黑色天鹅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把枪。
一把勃朗宁M1910型手枪。造型流畅优美,枪身泛着冰冷的蓝钢光泽,保养得极好,显然是精心挑选的藏品级武器。旁边,整齐地码放着三排黄澄澄的子弹。
没有只言片语。
但这份“礼物”本身,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竟真的……递来了枪。
如此直接,如此霸道,如此不容置疑。
沈蔷薇的指尖微微一颤,随即稳稳定住。她凝视着那件冰冷的杀器,感觉它仿佛带着那个男人的体温和意志,灼烫着她的视线。
他是在回应她拍卖行那句“杀的是别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的誓言并非戏言?还是在试探,试探她究竟与那雨夜杀戮有何关联?
“呵。”一旁的苏慕辰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这位贺少帅,倒是……别具一格。蔷薇,看来他对你,并非一时兴起的玩笑。”
沈蔷薇沉默着,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光滑的枪身。那触感,让她心底那丝涟漪骤然扩大成汹涌的暗流。
她合上盒盖,抬起脸时,已恢复了那副颠倒众生的明媚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锐光。
“是啊,”她轻声道,声音柔媚如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真是……一份大礼。”
当晚,法租界,百乐门舞厅。
灯红酒绿,笙歌彻夜。爵士乐队卖力地演奏着欢快的旋律,舞池里摩肩接踵,裙摆飞扬,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和荷尔蒙混合的醉人气息。这是上海滩永不落幕的极乐盛宴。
沈蔷薇无疑是这场盛宴中最耀眼的主角。
她换了一身正红色金线刺绣的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云鬓高挽,露出纤长优美的脖颈,耳垂上两粒钻石耳钉流光溢彩,与指尖的烈焰红色蔻丹交相辉映。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舞池中旋转,所过之处,吸引所有痴迷、艳羡或贪婪的目光。
一支探戈舞毕,她在无数喝彩声中翩然回到卡座,刚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还未及沾唇,整个舞厅的喧闹声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低了下去。
舞厅入口处,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向两侧退开。
贺承钧来了。
他依旧一身笔挺的军装,未戴军帽,黑发一丝不苟。他没有带太多随从,只有两名副官远远跟在身后。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那股沙场淬炼出的铁血煞气与身居高位的不怒自威,便与这软玉温香的舞厅格格不入,形成强大的气场压迫。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迷离的灯光和攒动的人头,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卡座里那一抹鲜艳的红色。
音乐变得有些迟疑断续。
所有目光都在他和她之间来回逡巡,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沈蔷薇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些许讶异的笑容,遥遥对着他举了举杯。
贺承钧迈开长腿,军靴踏着节奏感极强的步子,无视周遭一切,径直向她走来。他所经之处,人们纷纷避让,窃窃私语声死寂下去。
他在她的卡座前站定,阴影将她笼罩。
“贺少帅,真是稀客。”沈蔷薇笑着,语气轻快,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您也来跳舞?”
贺承钧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要穿透那精致的妆容,看清她真实的模样。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赏光吗?沈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整个舞厅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沈蔷薇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随即化为更浓的笑意。她将香槟杯放在桌上,优雅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我的荣幸。”
他的手很大,温暖而干燥,握得有些紧,带着枪茧的粗糙感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另一只手则稳稳扶住她的腰肢,隔着一层薄薄的旗袍布料,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和力量。
乐队指挥愣了一瞬,连忙指挥乐队奏起一支舒缓的蓝调乐曲。
灯光变得暧昧。
他带着她滑入舞池。他的舞步出乎意料地好,沉稳而富有引导力,与她配合得默契十足,仿佛早已共舞过无数次。
“礼物,喜欢吗?”他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沈蔷薇仰头看他,红唇弯起,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少帅的礼物太过别致,吓得我差点以为是恐吓信呢。怎么,上海滩的治安已经需要我一个小女子持枪自保了?”
“上海滩很安全。”贺承钧的目光紧锁着她,语气平淡却笃定,“我的防区,无人能动你分毫。那只是……一件玩物。或许,沈小姐用得着。”
“玩枪?”沈蔷薇轻笑,身体随着他的引导微微后仰,形成一个惊险而优美的弧度,“我可是连枪都拿不稳的。少帅莫非忘了,我只会跳舞、逛街、买衣服。”
“是吗?”贺承钧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重新拉回自己怀中,两人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触,他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玫瑰香,她能看清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固执与探究,“三年前江宁雨夜,那个握枪很稳、杀人很准的女人,难道是我的一场幻梦?”
音乐在继续,周围的舞者们在旋转,但他们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蔷薇的心猛地一沉,面上笑容却愈发娇媚,她借着舞步微微侧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少帅,您真的认错人了。那晚我或许恰巧路过,或许……您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毕竟,枪林弹雨里,看错一两个身影,也是常事。”
她感觉到扶在她腰际的手骤然收紧了一瞬,勒得她有些疼。
“我从不认错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偏执的确定,“更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沈蔷薇正想再说什么,音乐恰好在此刻停止。
她趁机轻轻挣脱他的怀抱,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脸上重新挂上社交面具:“舞跳完了,多谢少帅赏光。我有些累了,失陪。”
她转身欲走。
“沈小姐。”贺承钧在她身后开口。
沈蔷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枪,收好。”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却带着某种意味深长,“或许很快……你就会需要它。”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军装背影在迷离灯光下显得愈发挺拔冷峻。
沈蔷薇站在原地,感觉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久久不散。周围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模糊不清。
她缓缓走回卡座,端起那杯未喝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根本不信她的否认。
他在逼她,在用他的方式,一寸寸撕开她的伪装。
而他递出的那把枪,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苏公馆她的梳妆台下,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某种指令的恶魔。
她需要它去杀谁?
他又想借此,将她引向何方?
沈蔷薇放下酒杯,指尖冰凉。她知道,这场由他强行开启的游戏,她已经无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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