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监审处办公室,国家局禁止卷烟批条的红头文件刚刚发到林秋水手上,他正在认真学习领会。看到国家局禁止卷烟批条文件具体内容后,他在内心里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好。
国家局之所以下发这个文件,主要是因为这些年,卷烟批条行为导致卷烟销售乱象频生,市场混乱无序,衍生出很多以烟助贪、以烟谋私的犯罪案例。卷烟批条的深层背后,也是领导层权力泛滥、徇情枉法的原因之一。对于在烟厂工作的普通职工,虽然他们没有权力腐败,没有能力枉法,但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求托,让这些底层的烟厂职工倍感焦虑,深受骚扰。
林秋水作为一个山区来烟厂工作的村里人,也是吃够了人情托求的苦,受尽了招待亲友的罪,这不仅让他付出了沉重的金钱代价,还被关系托求买烟枷锁住了感情,已经成为了他工作生活的一个沉重包袱。
尤其是他刚进烟厂在财务科工作的时候,彻底掉进了人情往来的大坑里。三姑六婆、同学老乡、远亲近邻,走马灯似的来找他。有找他买烟的,有托他办事的,还有纯粹来蹭饭噌烟的。林秋水被烟捆绑、被情羁绊,办公室和宿舍的门都被大家踏破了。坑他钱的人有之;让他招待请客,吃了不满意,还挑刺的人有之;理所应当让他管吃管住,顺手再拿些烟的人有之。总之,这一切,都让林秋水困扰不堪,烦恼不断。
亲友那边因为买烟给他理直气壮添乱,厂里这头也让林秋水徒生烦恼。有的同事说他趁机赚钱;有的人说他净给同事惹麻烦;有的人说他吃饱撑的;有的人说他爱慕虚名、到处吹牛,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找他买烟;还有供应科田师傅最经典的“乞丐效应”理论;以及财务科董师傅那一语成谶、伴随他整个职场的那句话:“奋不顾身冲上去,遍体鳞伤倒下来。”
林秋水的堂叔,骗吃骗喝次数最多。但最大最狠的一次骗,还是那一整箱高档烟不给钱;这次伤害让林秋水可以说是心窝被插刀,鲜血淋漓,刻骨铭心。
但是,心软又多情的林秋水拉不下脸,抹不开面,就这样被亲友们络绎不绝地凌迟着。
生活这张网,把林秋水紧紧缠绕。亲友们对他采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具体的体现就是,一上来使用亲情绑架牌,让林秋水这个重情重义的人,很难挣脱;如果这种亲情把林秋水插刀太深、受伤太重,第二招就是道德绑架牌,你不能太自私,你日子过好了还要管亲戚朋友,要共存共荣,要不然你就是太没有人味,太过绝情,还算得上人吗?前两招如果还不管用,就在村里、在亲戚中、在朋友圈、在同学群等等,大造舆论绑架牌,义正辞严指责,冠冕堂皇鞭挞。到最后,林秋水帮了不少忙,却一点好名声也没有留下来,谁都不满意,谁都一肚子怨气。林秋水又求人、又贴钱为他们办事,最后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在被逼帮人买烟带来的烦恼,让林秋水痛苦不堪时,唯一的一次因买烟带来正面效应的事情,让林秋水念念不忘。
林秋水记得,那是年末汇算清缴的一天,财务科的人们正在忙碌地结账、编制年报,大家连说个话,都顾不上抬头。算盘珠子的碰撞声、笔尖刷刷的摩擦声、凭证账目翻页的哗哗声、还有那探讨纳税调整的项目对不对的低声交流声,声声汇聚起来,让财务科格外繁忙、格外紧张。
就在这时,一句问话打破了屋内的气氛。
“请问,林秋水是在这儿办公吗?”
屋门被推开,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与防盗门的咯吱声,混杂着从门口传进屋内。
会计们只抬了一下头,就迅速低下,继续工作。这场面,他们太熟悉了,不用说,一定是找林秋水买烟的。虽然,找财务科其他同事买烟的人也很多,但是,他们都是熟人好友,一般都会把会计们叫到门口私聊。唯独找林秋水的,许多林秋水都不认识,大多是从村里来的,不仅不知道出去单聊,而且嗓门极大,每个人都显得十分气粗,大有一副找你办事是看得起你的劲头。
林秋水正在制填制纳税报表,听到有人找自己,也抬起头来。
这时,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头发稀疏灰白,戴一副塑料框的大眼镜,穿着一件看上去极不合身的肥肥大大的羽绒服,来人五十多岁,脸上局促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尴尬。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林秋水大学时的哲学老师李宝珍。
李宝珍站在门口,身子微微前倾,眼光四处扫描着,像是寻宝一样。
林秋水看见他,身子愣怔了一下,应该没错,来人应该是自己的大学老师李宝珍,可是,心里却在琢磨着,不会看错吧?他怎么可能会来找自己呢?
“是李老师?”他疑惑地站起来,脸上带着问询的表情,那表情,有不相信,有惊奇感,也有求证答案的意思。
李宝珍看见林秋水,笑得有些不自然,“嗯,秋水,两年多不见,你还好吗?”
确定是李老师后,林秋水赶忙让座敬烟:“李老师,您快请坐!您怎么亲自来了?您抽烟。我挺好的,因为工作比较忙,就一直没有回过学校。”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也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倾听着这对师生重逢的戏码,看看是不是又会有什么新鲜的幺蛾子。
就在林秋水和老师叙旧的时候,李金兰科长从里间的小办公室走了出来:“秋水,这是你老师?”
“嗯,李科长,这是我大学时的哲学老师,李宝珍老师。”林秋水赶紧站起来介绍。又转向李宝珍老师,介绍说:“李老师,这是我们李科长,对我很照顾。”
李宝珍也拘谨地站起来,与李科长打招呼:“李科长,您好,打扰你们工作了,真是过意不去。”
李科长笑容热情:“李老师,别客气,快请坐。秋水是个好孩子,你们老师教导得好,给我们培养了一个人品好、专业精、又实干的好人才。”
李宝珍老师也热情回应:“上大学的时候,秋水就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好学生。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我也很看好他。”
李科长对林秋水说:“秋水,好好招待你老师,有什么事,你就说。”然后和李老师握手告别,去二楼找总会计师商量年报的事情了。
实际上,在大学,林秋水和李老师不仅关系不融洽,而且,还发生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林秋水一边和李老师交谈着,他的记忆一边回到了大学时期的那堂哲学课。当时,李老师正在讲一个哲学概念。
李宝珍老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阐述这个哲学概念,只看见下面座位上许多学生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时,林秋水举手提问,“李老师,您今天讲的这个哲学概念,与前两天刚讲过的哲学概念,意思正好相反,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矛盾?”
章贤亮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疑惑,站起来质疑:“是啊,老师。我也有同感,同一个哲学概念,您却说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到底哪个才是对的呢?”
侯跃进坐在座位上,也随声附和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太明白。”
听着大家的纷纷质疑,讲台上的李宝珍老师瞬时涨红了脸,猛地用手一拍讲台,啪的一声响彻教室。
他大吼道:“我讲什么,你们认真听讲就行了!这些都是课本上的内容,你们理解不了,那就多看书,否则就是故意聚众闹事、捣乱课堂秩序!”
这一怒吼声,尖如闪电劈来,怒像惊雷炸响,让大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刹那间,学生们迅速从懵圈中醒来,也不甘示弱,纷纷拍起了桌子。
“向老师问问题,犯了什么错?”扎着马尾辫的李云华,一边拍桌子,一边大声质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遇到不懂的问题,难道还不让问了?”白和平也高声质问。
“一会儿这样解释,一会儿那样定义,到底哪个才对?学生问问就不行了?”林秋水也情绪激动地说。
李宝珍一看拍桌子没有镇住学生,反倒招来群情激愤,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们,你们这是要集体造反啊?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了?你们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林秋水尽可能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冷静地说:“不是我们不尊重您,我们遇到不懂的问题,只是请教老师而已。您讲的这两种说法,真的让人感到前后矛盾。”
李宝珍感到自己身为老师的权威,受到了学生们的当面挑战,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这课上不下去了!你们几个,必须到校长办公室认错!否则,以后这课,我就不给你们上了!”
说完,他用教鞭一一指点着林秋水和刚才几个提问的学生,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了。
课堂里顿时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林秋水和那几位同学围坐在一起,商量到底接下来该怎么办。
“咱们不去找校长!明明是他自己讲课讲不清楚,还对我们乱发脾气。”白和平生气地说。
“就是,我们凭什么认错,认错的该是他才对。”陈润生指着李老师离去的方向。
林秋水思考了一会,觉得学生提问能有什么错,老师拍桌子发脾气才是理亏。不如主动去找校长,把情况说明白,自己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也不用连累大家上不成课。
他把心里想的和同学们说了一遍:“我觉得,咱们还是应该去找马校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省得李老师告偏状。”
“去就去,反正道理在我们这一边。”
他们找到马校长时,他正低头在看文件。
林秋水敲了敲门,喊了声“报告”,就听见里面一声“进来”,他们几个站在屋子中央,林秋水率先说:“马校长,我们是来反映今天哲学课上发生的事。”
马校长抬起头,和蔼地问:“你们是财会系的吧,慢慢说,怎么回事?”
林秋水尽量语气和缓地把课堂上的经过,客观地向校长汇报了一遍,大家也插话,做了几句补充。
白和平说:“我们遇到不懂不会的问题,向李老师请教,我们不是闹事。”
马校长耐心听完,点了点头:“哦,李老师刚才来过我这里了。我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哲学课必须按时上,绝不能耽误学生们的学习。李老师方式方法有问题,你们方式方法也要注意。以后如果遇到问题,可以在课后私下请教老师。但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拍桌子都是不对的。好了,事情说清楚了,你们回去安心上课吧。你是林秋水吧?不少老师和同学都提起过你,评价很不错,你要继续努力啊!”
林秋水他们这几个学生,心里的纠结,总算拔了根。
从那以后,李宝珍上课时收敛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可他和林秋水之间,终究在心里结下了梁子。即使在校园里偶然遇到,两人也是互相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打声招呼,并没有实质性的交流沟通。
一晃毕业两年多了,这对师生再也没有见面和交往过。
这一次,李宝珍来烟厂找林秋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被逼到了绝境。
林秋水谦恭地问:“李老师,您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这时的李宝珍,窘色布满整个面孔,说话略微有些结巴:“是这样的,秋水,我这次来,遇到点难事,想请你帮一下忙。”
林秋水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什么事,老师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学生一定尽力。”
事情是这样的,李宝珍的儿子下个月要结婚,万事俱备,只欠卷烟。普通的香烟还好说,可按照婚礼筹划,需要买二十条“灵参”烟,当时市面上这种烟十分紧俏,根本是有价无市。他托遍了所有能找的熟人,都不敢答应。
一个老师好心提醒他:“我听说,林秋水在烟厂财务科工作,你可以找找他。他是你的学生,这点忙,他肯定会帮你的。”就这样,李宝珍实在没了其它的法子,这才硬着头皮,把脸一抹,找到了林秋水这里。
“我儿子下个月要结婚,想买二十条“灵参”烟,找了许多关系都买不到,你看你能不能帮个忙,从烟厂买上一些。”李宝珍脸颊通红,字字艰难。
林秋水听后,没有丝毫磕绊,立马就答应下来。他因为工作的关系,总上银行税务办事,厂里给了他一些用烟指标。不仅如此,他还从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好烟里,挑出两条最好的,硬是塞进了老师的包里。
林秋水亲自把李老师送到厂门口,把烟箱放在李宝珍自行车的后架子绑好,诚恳地说:“李老师,如果还有其它需要我帮忙的,您就别客气,只管说。”
再看这时的李宝珍,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也有些发颤:“那时候,我有些盛气凌人,我不该对你们拍桌子,更不该跑到校长那儿告你们的状……”
林秋水原本就是一个豁达明快的性子,见李老师把话说得如此真诚,原来心中一丝丝的不愉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也动情地说:“老师,您快别这么说,我正要给您道歉呢!我们那时候岁数小,不太懂事,是我们的错。”
两双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曾经师生间的小芥蒂、小疙瘩,就以这次买烟的机会,彻底融解开了。
林秋水问李老师,婚礼具体定在哪天,说自己一定前去参加。
婚礼上,现场张灯结彩,红绸飘舞,人声鼎沸,贺喜不断,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在婚礼上发言时,李宝珍特别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这是林秋水,我最得意的学生,他是个很优秀很出色的年轻人,这次婚礼,他帮了不少忙,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他。”
林秋水赶忙站起来还礼致谢,与老师四目相对的那个时刻,他们都笑得极为开心。
林秋水被李老师安排在主桌就座,席间,师生二人欢声笑语不断,一切都是那样的融洽,都是那样的温馨。
婚礼仪式结束后,林秋水一直帮忙收拾张罗。分别时,李宝珍执意要送林秋水到酒店门口。
李宝珍真诚地说:“你家是农村的,我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你没事的时候,就来家坐坐,就当是陪我叙旧聊天。”
林秋水痛快答应:“只要有时间,我一定常去看您。”
回家的路上,林秋水脑海里闪现着与老师的热情互动画面。他内心突发感悟: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和冲突,时常会发生。之所以矛盾激化,纠葛滋生,那是没有遇到适当的机缘,没有碰到两个心地纯洁的人。如果两个人都拥有善良正直的品格、豁达包容的心胸,那就能化解一切的误会和纠纷,结下无比坚实的友谊。
林秋水慢慢从回忆回到现实中,望着眼前国家局禁止卷烟批条的红头文件,他自言自语道:“早就该禁止了,领导批条导致腐败现象发生,一般职工为买烟找人批条,给职工也带来了身心上的巨大伤害,我就是那个饱受伤害的人之一。”
在充分学习领会国家局文件精神后,接下来,林秋水起草制定了太平烟厂禁止卷烟批条的专项检查方案,并牵头组织开展了相关部门自查和重点检查。一连串紧张的审计检查工作之后,让林秋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开始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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