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水终于被一场场人情债坑醒了。
那笔巨额糊涂账像一把尖利的匕首,直插在他胸膛,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时刻提醒着他:原来亲情中也有陷阱,朋友里也有坏人。
那些曾经铁杆的亲友,竟也有吸血没够、占便宜没完的人。他坐在四楼宿舍的窗前,一遍遍回想那些笑面下掩藏着的丑恶面孔,一遍遍复盘那些充满陷阱的血缘敲诈。
他几乎可以断定,让他背上那笔巨额债务的,就是堂叔林承惠。
说曹操,曹操就到,林承惠又来了。
“秋水啊,叔这次来,是给单位办事,要一箱灵参烟,你先打个欠条,我回头就还。”他笑得依旧坦然,仿佛上次那笔欠款从来没有存在过。
林秋水看着他无耻的嘴脸,硬起了心,这次不再犹豫。
他语气平和,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叔,这回真不行。厂里现在查得严,管得紧,个人借款要科长签字才行,我实在垫付不了。”
林承惠板起脸来,拿起了叔叔的派头:“秋水啊,叔都跟同事说好了,你必须要帮叔办成这事儿,叔的脸面可不能丢,要不然以后在单位怎么混呢。”
林秋水苦笑:“真的帮不了。您看,以前替人买烟垫的那箱烟钱,到现在我还没还完呢。”
林承惠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他二话不说,气咻咻拎起包,饭也不吃,转身就走了。
林秋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愤怒,反倒有些轻松,更是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有些人,你越大方,他越贪婪;你越退让,他越得寸进尺。善良如果没有盔甲,那你就是任人屠宰的羔羊。
也好,也好,早这样,早安生。林秋水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冷笑。从那以后,他彻底改头换面了。
一般亲戚来买烟,他依旧托人开票,但不再多言,客气送出门外。如果有人死缠烂打,他也不再请人下馆子,而是直接带到食堂,点两碗米饭,买两盘菜,吃饱就好。
“秋水啊,咱都老同学了,你就不能给哥们拿两条华光烟尝尝?”来人厚颜无耻地说。
林秋水冷笑着说:“哥们呀,我也想白拿烟啊!谁不想好事呢?我还想随便上银行拿钱呢,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用每月打借条了。”
如果是来办事,钱没带够,他也再不轻易打欠条,而是坦然告知:“等下次带足了钱再来买吧。”
对于那些只想蹭吃蹭喝、占便宜的人,他不再大手大脚。食堂管饱,其它免谈。
他把人领到食堂,一块排队:“咱们来两份西红柿炒鸡蛋、大葱烧豆腐,再来两碗米饭,您看行不?”
“这,没肉菜能吃下饭啊?”来人面露不悦。
林秋水面不改色:“村里的亲戚、同学、朋友,找我的人太多了,我的工资都用在请客吃饭上了,我手里没有钱了,你就凑合着吃吧。”
这种彻底转变,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以往每月频繁打欠条的现象,现在基本不用打了。即使要借,也减少到发工资前一周才借一次。同事们见状,给他起了个新外号“礼拜欠条”。这称呼带着调侃,也透着表扬,一直持续到他结婚后,这种借钱的状况,才彻底终结。
可林秋水这改变,就像巴西雨林的那只蝴蝶,翅膀一扇,也带来了范围不小、程度不低的副作用。
许多人早已习惯了他从前的大方付出。他送烟时,他们拿得理所当然。如今烟给少了,菜也少了,酒也不上了,他们便开始心生不满,到处说坏话。
“老林家那小子,现在牛哄哄的,吃个饭,抠得不行,也不到饭店,就在那个破食堂,连个肉菜都没有,还难吃得不行,以后再也不找他了。”村里人这样议论。
田文君师傅听说了,用了一个词形容这种现象叫“乞丐效应”。
“田师傅,啥叫乞丐效应?”林秋水不解。
田师傅是供应科的元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抽了口烟,说:“这乞丐效应啊,就是说一个乞丐,你天天给他十块钱,起初他对你感恩戴德,把你当恩人。可时间久了,他觉得你有钱,就该给他;你不给,就是你的错。再往后,他觉得你给钱是天经地义,哪天你要是不给了,他就会理直气壮地问你:‘我的钱呢?’到最后,你们从施舍关系,变成了仇人关系。”
林秋水听后,长时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简直太形象、太写实了!他自己不就是吗?曾经的大方付出,在某些人眼里,不是珍惜情分,而是理直气壮;不是真诚感谢,而是索取无度。
他自责自己太过天真,为什么当初那样盲目善良,不懂得设防。以至于后来,一想起那些人,他就在心里嘀咕:这些人,往日与我关系不是挺亲近的吗?后来都去了哪里?以前那么要好,怎么后来连面都见不着了?
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这些人眼中,“有利可图”才是亲近的缘由,“有光可借”才是结交的标准。说白了,他们不是自己的朋友,只是来利用自己、攫取自己的。
财务科有位天津大姐,拿他买烟的事打趣,说了一句极为经典、极为形象的话:“奋不顾身冲上去,遍体鳞伤倒下来。”这话,恰似他人生经历的真实写照。
他把这一切讲给父亲听。父亲听后,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我让你对村里人好,可没让你借钱贴钱啊!你那个叔叔,自幼就爱占便宜,不懂事。往后他如果再找你,你再也不要帮他办事了。”
好在没过多久,林秋水结婚了。单位管理也更加严格,每月借钱的事终于彻底画上了句号。那些从前老来厂里占便宜的人,见无利可图,便渐渐疏远了他。
有一年,村里组织小学同学聚会,林建芳在酒桌上向他抱怨:“以前我去找你买烟,你又是管吃又是管喝,后来我再去,你咋就冷淡了呢?钱那么重要吗?你忘了咱们小时候是同学啦?”
林秋水听后,心中怒火中烧,真想破口大骂:这都什么人啊!把占便宜当理所当然,还有没有是非观念?我又不是你爹,凭什么无条件管你吃喝?可他终究还是强忍住怒火,选择了沉默。
他知道,有些人,你越解释,他越觉得你小气;你越在乎,他越觉得你理亏。真正的成熟,不是愤怒,而是看透后的绝决。
林秋水在烟厂财务科工作四个月后,部门迎来了一位新同事张涛。
张涛来自河东省临彰市交河县五家村,经贸学院企管专业毕业,被分配至太平烟厂,起初在制丝车间分拣烟叶。后来,财务科现金出纳调走,李金兰科长几经争取,才把在车间实习了一年半的张涛调了过来。虽说他学的是企管,但前几个月已自学考取了会计证,组织科便将他归入财务人才之列。
谁能料到,张涛刚来不久,便摊上了一件极为棘手的麻烦事。
那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闯进财务科,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要找张涛。她刚迈进现金出纳的屋子,里头便传来激烈的拉扯声、摔打声,还有女人的嘶喊声,声声震耳欲聋。
“你必须跟我结婚!我老公发现咱们偷情后,已经跟我离婚了!”她哭喊着,声音尖厉,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办公室的安静。
整个过程中,基本是她在单方面倾诉,张涛几乎没吭声。从她的控诉里,大家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是经贸大学的老师,四十三岁,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丈夫在化工厂三班倒。她与张涛是老乡,张涛家境贫寒,她曾多次资助他学费、衣物。久而久之,趁丈夫上夜班,两人越了界,发生了关系。
她说,她为张涛付出了太多,甚至为他打过一次胎。有一次,丈夫突然回家,当场撞破丑事。自那以后,夫妻天天吵架,最终离婚。张涛曾承诺毕业后娶她,可一毕业,家里就给他介绍了对象,他随即与新女友交往,去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得知后,便跑到单位大闹,非要张涛与对象分手,娶她为妻。
李科长赶忙上前拉架,却被她当作了诉苦对象。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倾诉,从张涛上学讲到两人偷情,甚至连他屁股上有胎记这种私密细节都抖了出来,接着又哭诉他忘恩负义,如今她已离婚,他必须负责。
李科长好言相劝,可她根本不听,反而要求李科长主持公道,不能纵容张涛道德败坏。
从那以后,她多次来厂里闹事,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引来无数人围观。李科长私下找张涛谈话,他只承认接受过资助,坚决否认答应过结婚。可一到老师面前,他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过多久,张涛辞去了烟厂的工作,调回老家县财政局工作。这场风波,才终于平息。
林秋水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张涛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人情债,想起了堂叔的无赖,想起了同事的误解。他忽然明白,生活从来不只有友情、爱情、亲情,也有算计、背叛与不堪。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愿变得冷漠。
他知道,真正的善良,不是无底线的付出,而是在看清人情世故后,依然选择对少数值得珍视的人掏心掏肺。
正当林秋水大发感慨的时候,窗外聚众上访的呼喊声,把他从联想中,彻底拉回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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