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闸门落下后,那毁灭一切的净化波被彻底隔绝,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压迫耳膜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质地的冰冷感与淡淡腥气和尘土的味道。
燕尘仰面躺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喉间弥漫着血腥味。
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像一截不属于自己的、冰冷沉重的异物瘫在一旁。
怀中的长恨剑一片冰凉,净尘指环的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过度消耗,濒临极限。
小石头跪坐在他身边,小手徒劳地试图擦去他嘴角不断溢出的、夹杂着金属微粒的血沫,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宁静。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温热,重新从胸前的长恨剑中渗透出来,如同冬日冻土下重新开始流淌的细流,缓慢而执着地温暖着他冰冷的皮肤。
紧接着,指环上的净尘砂也仿佛从沉睡中苏醒,那微弱的白光轻轻闪烁了一下,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息顺着指尖流入他几乎枯竭的经脉,开始艰难地抚平净化波带来的内部创伤。
麻木的右臂传来一阵剧烈的、撕扯般的酸麻痛楚——知觉正在恢复,但这过程本身就如同又一次酷刑。
暗红色的锈痂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在蠕动,重新构建着被破坏的组织。
燕尘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新一轮的痛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而比肉体的痛苦更早回归的,是那如神魂烙印一般的恨意。
在生死一线的狂奔中,它曾被暂时压下。
但此刻,当危机稍退,痛苦占据主导时,那源自苏瑶灵魂深处的、冰冷而绵长的恨意,便如同无声的潮水,再次弥漫上来,渗透进他每一个刚刚复苏的意识细胞。
不是狂暴的海啸,而是绵绵无尽的阴雨。
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细密缠绵的酸楚。
它不再以完整的记忆画面形式出现,而是化作无数细微的、无孔不入的感知和情绪烙印,与他自身的痛苦和绝望交织、融合。
他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冰冷,会瞬间联想到苏家厅堂地板上蔓延的、尚未凝固的鲜血的温度。
他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金属腥气,会立刻看到她父亲苏明远胸前那被能量剑撕裂的伤口,其中逸散出焦糊的血肉味。
他听到小石头压抑的抽泣,耳边却重叠回响起苏家母亲最后那声绝望的悲呼。
他甚至能从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净化波余韵中,品尝到与械剑宗那冰冷无情的能量武器同源的那种、抹杀一切个体意志的绝对秩序感。
恨意如丝,缠绕心间。
恨意如绵,不绝如缕。
它不再仅仅是苏瑶的恨,而是在与他——燕尘——自身的经历融合后,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深沉。
他恨械剑宗的强权与冷酷,为他们可以轻易定义一个家族的灭亡,将活生生的人视为滋养剑器的“料”。
他恨剑冢牧场的麻木与残忍,恨那些监工将奴工视为消耗品,随意鞭打、侮辱,甚至作为祭品送入碑林。
他恨这个世界的不公!
为何有人生而高贵,享尽荣华?
为何有人就如他、如小石头、如无数奴工,生来就如草芥,在痛苦和压榨中默默腐烂?
他更恨自己的无力!
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石头被选为祭品,恨自己只能在这黑暗的地底挣扎求生,连保护一个孩子都如此艰难!
苏瑶的恨,是倾覆之祸,是骤然而至的毁灭,是当做目标的血海深仇。
而燕尘的恨,是日常的折磨,是缓慢的锈蚀,是弥漫在整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无声的绝望。
此刻,这两种恨意交织在一起,如同最坚韧的蚕丝,一层层将他包裹,渗入他的骨髓,重塑他的灵魂。
他缓缓坐起身,动作因身体的剧痛而有些僵硬。右臂的知觉恢复了大半,但那撕裂重组的感觉依旧清晰。
他低头,看着那只狰狞可怖、布满锈痂的手。
这不再是单纯的诅咒。
它是仇恨的具象。是这个世界施加于他的不公,是反抗这命运留下的伤疤,也是…他所能握住的、最原始的力量。
小石头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他:“你…你好点了吗?”
燕尘转过头。
在周围岩壁不知名矿物散发的微弱荧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那冰冷的、燃烧着暗火的眼神让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但这一次,燕尘没有完全沉浸在那冰冷的恨意里。
小石头眼中纯粹的担忧和恐惧,像一根细微的丝线,轻轻拉扯着他,让他没有彻底滑入那仇恨的深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中依然带着恨意的铁锈味,却多了一丝清明。
“没事了。”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压下那份冰冷的杀意,“我们得看看这是哪里。”
他撑起身,环顾四周。
闸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人工空间。
规模远比之前的净化之井底部还要庞大。
这里不再是粗糙的矿洞,而更像一个被废弃已久的大型调度枢纽。
巨大的、已经停止运转的机械臂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骼,悬吊在头顶。
错综复杂的管道和线缆束沿着弧形的墙壁蔓延,消失在黑暗中。
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环形控制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早已暗淡无光的按钮和指示灯,以及厚厚的积尘。
许多屏幕已经碎裂,控制台表面有着明显的暴力破坏痕迹。
这里似乎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或匆忙的撤离。
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这里…好大…”小石头轻轻地小声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暂时忘记了恐惧。
燕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控制台,扫过那些管道上模糊的标签,扫过地面散落的、样式古老的工具和破损的防护服。
苏瑶的记忆碎片再次被触动,但这次并非情感洪流,而是一些零散的、关于她父亲苏明远的工作习惯和研究偏好的细节。
苏明远喜欢在手稿边缘绘制精细的结构草图。他习惯用某种特定的代号标注能量流节点。他坚信剑煞并非不可控,关键在于“引导”而非“压制”…
燕尘的目光突然定格在环形控制台下方,一个半开着、似乎被匆忙撬开的维修面板上。
里面不是复杂的线路,而是塞着几个厚厚的、用某种兽皮包裹的笔记本!
他的心猛地一跳。
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异化的右手粗暴地扯开维修面板,将那几个笔记本掏了出来。
兽皮封面已经腐朽,但里面的纸张却因为特殊的处理而大部分得以保存。
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精细的草图,笔迹沉稳而有力,正是苏明远的字迹!
燕尘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本。
里面的内容让他呼吸骤然急促!
这不是普通的工作日志,而是苏明远私下进行的、关于剑冢牧场核心系统的研究笔记和破坏计划!
“…剑冢非养剑之地,实为噬人之墓。碑林汲取奴工灵性,非为滋养剑器,实为维系‘那个东西’的运转…”
“…所谓剑煞,乃能量转化刻意遗留之废料,用以侵蚀奴工身心,使其更易被汲取,同时淘汰弱者…”
“…所有奴工,最终都将化为养料,无人可以幸免。所谓祭品,不过是提前送达…”
“…牧场之下,藏有核心熔炉,乃一切痛苦之源。唯有破坏其平衡节点,方可中断此循环…”
“…然节点守护严密,需从废弃的净化之井下行,经旧调度枢纽(即此处),方可寻得一条隐秘通路…”
“…惜乎,计划未半,宗門已至…吾道穷矣…唯恨…唯憾…”
笔记在此戛然而止,最后几页被某种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液体浸染,模糊不清。
燕尘的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明远早就看透了剑冢牧场的本质!他不仅在研究对抗剑煞的方法,更在暗中策划直接破坏这个系统!
那个死在外面的奴工,就是执行他计划的人!他带着“钥匙”(长恨剑?),按照苏明远的地图来到这里,却最终力竭身亡,只来得及在墙上留下残缺的警告!
而自己,阴差阳错,竟然沿着苏明远计划的路线,来到了这处“旧调度枢纽”!
恨意如绵,在此刻找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指向!
不再是空泛的愤怒,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摧毁核心熔炉!
但紧接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苏明远,苏家家主,修为高深,准备多年,尚且功败垂成,含恨而终。
自己一个刚刚开始异化、朝不保夕的奴工,凭借一柄断剑,一身锈骨,又能做什么?
就在他情绪起伏,恨意与无力感交织之时——
“嗡…”
整个枢纽空间,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自后方闸门,而是来自地下深处。
紧接着,那些早已暗淡了不知多少年的控制台,其中几个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竟然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虽然大部分区域依旧是雪花和乱码,但有一块较小的副屏幕上,竟然逐渐清晰地显现出了一幅能量流向图!
图中清晰地标注出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能量源(核心熔炉),以及数条主要的能量输送管道。
其中一条管道,正好从他们所在的这个“旧调度枢纽”下方穿过,通向未知的远方。
而在代表那条管道的光流图上,一个刺眼的红色闪烁光点正在不断移动、向上!
旁边还有一行细小的、不断刷新的符文数据。
燕尘看不懂所有符文,但苏瑶的记忆让他认出了其中几个关键词:
“异常个体”
“高浓度剑煞反应”
“轨迹预测:旧通风井区域”
“清除指令已下达”
燕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移动的红色光点…指的是他?!净化波没能杀死他,反而他的深度异化状态,让他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被核心熔炉的监测系统锁定了?!
而现在,清除指令已下!
目标——旧通风井!那是他们原本计划逃往的方向!
不仅如此,屏幕上能量流向图还显示,核心熔炉的能量输出正在急剧攀升!整个剑冢牧场的防御和清除系统正在被全面激活!
倾覆之祸,不仅仅针对他们这两个逃亡者,似乎还预示着更大的变故?
是因为他们的逃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前路被预判封锁,系统全面激活,他们如同瓮中之鳖。
恨意如绵,缠绕心头,却似乎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燕尘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自己的红色光点,盯着那条被标记为“清除”的路径,盯着核心熔炉那疯狂搏动的能量源。
苏明远未完的计划…那个奴工未尽的遗恨…苏瑶倾覆的血仇…自己这身锈骨承载的痛苦…
所有的恨意,在此刻凝聚、压缩,最终化为一点冰冷的、疯狂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看向屏幕上的逃生路线,而是转向了那条从脚下穿过、通往核心熔炉的能量管道!
既然无路可逃…
既然恨意难平…
那么——
就去源头!
要么摧毁它!
要么,与之同烬!
恨意如绵,终成燎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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