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
风虽凉,天却放晴,丹桂开透,浓香浮动,整个燕府端庄肃静,秋花招展。
辰巳相交之际,议事厅外扎好天棚,大挂彩绸,只等午时开席。
每逢年节,燕夫人定要把一大家子栓在一起,再加上这个中秋,只怕是燕鸿魁最后一个中秋,她特意请来台盘司、厨司、菜蔬局、排办局前来大摆宴席,把燕澄薇两口子、燕鸿运一家都请过来,尤其是请燕松喝茶吃酒陪客。
她高坐后院,对账簿、发牌子、分派人,十全九美,唯一不足之处是燕曜。
燕曜自告奋勇,赁太平车买新酒,大言不惭把将来要用的也预备上,本意是想从中捞些油水,哪知睡过头,巳时才出门。
他连跑十来家酒楼、脚店,都没买到,站在街上放眼望去,竟连酒望子都拽下来了。
他铩羽而归,对着燕夫人还理直气壮:“我早说了,你该酿家酒,家酒待客,才是正理。”
燕夫人看燕曜满脸麻木不仁,皮囊里的灵魂真是不堪入目,让她厌恶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啪”的把账簿摔到他身上,正欲破口大骂,丫鬟又小跑着进来禀报:“大姑奶奶两口子到了。”
燕夫人“嘎”地收了怒气,捡起账簿,咬碎牙往肚子里咽:“银票给我。”
“我家的钱,凭什么给你!”燕曜甩袖就走。
出门时,燕澄薇、展怀正进门,见他负气出走,俱是一愣,两人进门行礼后,展怀问:“爹怎么了?”
燕夫人强颜欢笑:“没买到新酒,他心里不舒服,别搭理他,一会儿就好了,去看过祖父没有?”
燕澄薇恼父亲不给她脸面,也不多问,摇头道:“没有。”
她正想说先去看燕鸿魁,外头进来一个嬷嬷,匆匆行礼,低声道:“夫人,太平车还在外面等着结钱。”
“不急着结,”燕夫人招来一个丫鬟,“你去叫屹大爷来,支银子去买酒。”
燕澄薇皱眉:“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有好酒买,我们家酒窖里倒还有——”
展怀微微不快,目光里混合着轻蔑——失去庇护,燕家的不堪就开始展现,燕澄薇失去光鲜亮丽、强势的娘家,也就无权往娘家送东西。
他打断燕澄薇:“母亲,我遣人去买,酒库都会藏一点的。”
燕澄薇察觉到他的不屑、轻视,脸上越发挂不住,但没有发作,和母亲一样压抑住了心中不快——她们总是顾及场合、体面,不让事情变得难看,成为他人笑柄。
燕夫人已经快笑不动了,幸而燕屹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垮着一张漂亮面孔,压着不耐,嘴唇紧抿,现出两个酒窝,谁也不看,举止粗痞:“银子。”
燕夫人头一回感觉这庶子比女婿亲近,对展怀道:“你今天是客,哪能烦你,屹哥儿去,他熟,买不到再想办法就是了。”
她让人拿银票给燕屹。
展怀笑的虚伪:“这个时辰,要买到上好的新酒确实难了,屹哥儿去城西胡金桐酒库,报展家的名字,买上十来瓮不成问题。”
燕屹本不想搭理他,但琢云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盯着展怀的眼睛,不带感情地攻击:“原来展家名号,只值胡金桐酒库里不上台面的十瓮小酒。”
胡金桐卖桐油搀假,卖酒照样搀假。
“你!”展怀当场翻脸。
燕澄薇一把拽住他衣袖,同时很惊异地看着燕屹——他正是容易变化的少年时期,琢云哪怕不干涉他,也影响了他,让他身上多了琢云的影子。
燕夫人心中快意,变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很亲昵的一拍燕屹肩膀:“臭小子,怎么和姐夫说话的!”
燕屹一抡肩膀,把燕夫人的手抡下去,燕夫人不以为意,对展怀道:“他是狗脾气,又是个孩子,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展怀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孩子”,又被迫“大量”,甩开燕澄薇的手,气了个半饱。
丫鬟拿着钱匣子过来,燕屹接过,燕夫人叮嘱他:“不拘名酒,只要是新酒、大酒都可以。”
燕屹不耐烦,扭头就走,袖子一甩,白袖子上露出乌黑一团墨迹。
燕夫人指着他袖子道:“怪不得他脾气大,原来是扰了他画画,咱们先去看看祖父。”
展怀冷了脸,不做附和,只听燕家母女没话找话,直到见到燕鸿魁,脸色才松动。
燕鸿魁枯瘦憔悴,眼睛倒还亮,丫鬟扶着他在厅堂太师椅上坐下:“坐,你在中书门下,有没有恩荫的消息?”
展怀不喜欢他的语气。
倘若燕鸿魁还在那个位置上,别说语气,哪怕是不说话,只是轻微的一点头一摇头,他也会尽力揣测,努力迎合。
可现在时过境迁,燕鸿魁以为自己还能对着中书门下礼仪院的孙女婿颐指气使?
燕鸿魁也成了精,马上发现展怀那点小心思,暗中冷笑,脸上不动声色,放软声音:“我这心里着急,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别放在心上。”
“祖父说的什么话,”展怀意识到自己过了份,露出一点笑,捡他下首西边第一个位子坐下,“陛下记挂老臣,殿头金章泰亲自去尚书省取的奏书,昨天晚上诏书在宫中用了印,想必过完中秋就会来宣。”
“好!”燕鸿魁两手不能动,很用力的一点头,定下了心。
不管琢云带走奏书的目的是什么,奏书总归是平平稳稳,到了陛下面前。
唯一的疑虑是速度太快。
短短几天,就已经用了印——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在陛下心里没有那么重的分量,而且是昨晚在宫中用印,外面的人还不知道奏书内容。
是把燕屹发配到了冀州?
还是让燕屹外放到苦寒之地?
这倒是可以再调转的事。
“好!”他又说了一声,心潮一边澎湃,一边怕琢云出来捣乱,“琢云呢?”
燕夫人坐在东边,给燕澄薇拿栗子糕:“在园子里练功,吃饭就来。”
“这是二姑娘的名讳?”展怀想把话引到嫁妆上去,“听说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和孙兆丰结了亲,对了,孙兆丰今天会来送节礼吧,母亲怎么不带她出来见客?”
燕澄薇翻了个白眼:“出来干什么?教孙兆丰踩高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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