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知大佐,”南田缓缓说道:“我非常赞同你的做法,现在的运输部就是一个堡垒,想要突破,只能从他们内部下手!”
“而且,我听说,这一次影佐被调集离梅机关,其中就有陆军后勤部的影子。”
“这些不重要,”和知鹰二不屑道:“影佐的才能更多体现在政治方面,他任职梅机关机关长根本就是不称职的。”
“这一次前往金陵,不仅给了他机会,也给了我们机会。”
南田沉声道:“和知大佐,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梅机关跟运输部,但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
和知鹰二看了南田一眼:“南田课长,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有什么建议但说无妨。”
南田思忖道:“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吉田大佐的死因并不像报告中说的那么简单!”
和知鹰二食指重重按住翻动的账页,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盯着南田洋子。
“吉田…大佐?”和知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碾过沙砾。
跪坐在旁的中村正雄少将眼瞳中浮现出一抹深沉的疑虑。
他记得这个人,满铁运输官,前几个月担任运输部副部长,报告上说他在帝国陆军医院遭遇“军统暴徒”刺杀而殉职。
他沉默片刻,发出沉闷的质疑:“南田课长,吉田一案,陆军省参谋本部下发的报告和军部的讣告都确认无误,是一起典型的军统渗透刺杀事件。有什么…新的看法?”
南田洋子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将所有的压迫感和质疑聚焦在腰腹紧绷的力量上。
纸灯笼的光映出她下颌绷紧的线条,使她此刻的表情如生铁般冷硬:“新的看法?报告是死的,中村阁下!吉田死后,整个华北后勤系统的变化堪称诡异!”
“我们追踪的几条重要走私线,效率却像上了润滑油的活塞,前所未有的‘顺滑’!”
“一个本该制造混乱的刺杀,却换来了更高的效率?和知君,这像不像一把锈死的旧锁被打坏后,反而换成了一把运转更顺畅的新锁?还是说,那把坏掉的旧锁,本来就是…用来挡住某些人视线的?”
“和知大佐,你应该清楚,最锋利的刀,往往是出自我们自己人之手!”
“吉田死前的一个月,各种物资补给已经达到超负荷运转的极限,很多物资都是在这个时候莫名的消失,所有审计小组所发现的大宗物资交易也都是在这个时间段进行的,紧接着,他就死在了陆军医院最安全的特护病房里!”
“特护病房?”中村正雄眉峰紧锁成一个“川”字。
以他所知,帝国的陆军医院,内部等级森严,特护病房更是戒备森严之地。“怎么可能有军统的人渗透到那种地方?”
“就是因为不可能?”南田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所以才令人费解!吉田是近距离遇刺!凶手几乎是在医生护士眼皮底下动的手,用的是最好的剧毒!”
“和知大佐!那份吉田大佐的死亡报告,所有证据都指向军统的所谓‘锄奸’留言,您觉得,这事情是不是太完美也太专业了?专业得像是特意为我们打造的剧本?”
“够了。”和知鹰二的声音终于响起,打断了南田如同连珠炮般的诘问。那“够了”二字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
和知鹰二伸出手,指关节因为长期用力显得粗大,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皮包上那枚磨得光亮的黄铜搭扣。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被异常放大。
接着,他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文物,从皮包侧袋深处,抽出一个更薄也更窄的文件袋。
文件袋是普通的陆军牛皮纸材质,密封处交叉贴着两道狭窄的封条,一道印着陆军省本部调查课的徽记,另一道则是更不常见的、带着毒蝎图案的机构封条。
两根封条都已陈旧发黄,其中一道似乎被揭开过,又被勉强重新粘回去,留下了一道难以抚平的褶皱痕迹!
南田洋子的眼神死死黏在那份文件袋上,中村正雄则将双手交叉按在膝盖上,表情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和知鹰二没有立刻撕开封条,仔细检查着封条的断裂处和粘痕,确定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将文件,推到两人面前。
“南田课长,你说的问题我来之前就向军部申请了调令,这是从本土参谋本部支那课送来的意见书,在内部调查课的报告基础上,加了一份新的复核意见。结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更准确的词汇,“结论是,一切行动符合以往军统最资深行动小组的手法。所以,结案。”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沿着旧有断裂痕迹刮开封条胶层,避免留下新的明显痕迹。
当封条被彻底掀起,他从中抽出了一份同样边缘卷曲泛黄的档案册。册子扉页上,印着醒目的红字:
【绝密:吉田阳弘(运输部副部长)遇刺事件调查卷宗(编号:T-KUZSH-039)—陆军省内部调查课(副本)/毒刺特别复核附件】
他径直翻到卷宗的中间部分,忽略了那些冗长的背景信息,案发现场照片,医院平面图。
最后停在了一份几页纸的文件上。
文件的抬头是,“陆军东京中央医院”出具并加盖了陆军省军医局专用钢印的尸检报告和毒理检验结论。
尸检结论(摘录)
死者:吉田阳弘,陆军运输部副部长(大佐军衔)
死亡时间:昭和十六年七月三日,上午九时四十七分至五十一分之间。
死亡地点:沪市日侨区陆军中央医院,西翼,三号特护病房!
致死原因:急性山埃(氰化钾/KCN)中毒,引发呼吸中枢麻痹及全身细胞缺氧窒息。
毒物经注射方式,经心脏部位直接进入血管,
毒物作用迅速,由毒发至死亡时间极短,估计在30秒至120秒内。
相关体貌特征:乳下位置发现一处极为细小的新鲜针孔创口(孔径约0.3毫米),周围无皮下瘀血或组织撕裂痕迹,符合尖锐针管类器械近距离垂直刺入特征。
创口边缘及皮下组织及心脏部位血管壁提取物均检出高浓度氰化钾残留。
体内毒物检出及定量分析(毒理学报告):
样本来源:心脏残存血液(A类样本)氰化钾浓度—>200mg/L!
创口周围皮肤组织(B类样本):氰化钾浓度—极高量级!
死者胃内容物及呼吸道擦拭物(C/D类样本):未检出相关毒物成分。
综合分析:毒物为高纯度氰化钾制品,针管类器械直接刺入心脏,作用路径直接,剂量巨大致死,非口服或吸入等其他途径。
死亡性质:他杀,凶手下毒手法极其精准且专业。
他将这致命的几页报告向对面推过去几寸,正好让煤油灯跳跃的火苗清晰地投射在那些冰冷的铅字上。
和知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机械地读出事实,“护士站到三号特护病房门口的最短直线距离为十点二米。”
“病房为独立单间,外侧门关闭时无法看清内部全貌,有一扇观察窗可看到病人上半身轮廓。”
“行动时间是白天,除病房内,均有警卫守护。”
“根据报告,死亡时段内,九点四十分左右,有护士报告瞥见一名身着医师白袍,戴标准医用口罩及圆框眼镜,未戴军帽的人影,在病房门外短暂停留数秒后,与警卫交谈,进入房内。”
“目击护士陈述:身高身形符合男性,步态沉稳,但因注意力主要在护理台上,印象模糊。”
“经反复筛查当时执勤的所有医生和卫生员,无人承认或被发现在此时间段出现在该病区。”
“目前最终确定该神秘人物被医院内部调查初步定性为凶手伪装身份所使用的‘幽灵’形象。”
南田洋子的目光早已死死钉在“注射方式”,“静脉刺入”,“极高浓度山埃”以及那个“十点二米”和“幽灵医师”上。
一场完美的谋杀案?很像是军统渗透杀人的手法?
但南田却没有被报告说服,谁能渗透到陆军中央医院的核心特护病区?
接近一个正在接受保护性治疗的实权派运输部大佐?
还要精准地在一名经受过审查的护士眼角余光下,完成一次需要极近距离操作的致命刺杀?
“距离,”这两个字像无形的冰针,扎穿了“军统渗透”这块看似天衣无缝的幕布,露出了其后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性,有内奸!
这场刺杀是精心安排好的……
“那‘锄奸字迹’呢?”南田洋子开口了,她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静,“那份报告里吹嘘的,军统惯用的血书招牌?”
和知鹰二沉默地再次翻动手中的卷宗档案,这一次,他直接翻到了几页粘附在报告末尾,单独放置的照片复印件。
图像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认。
第一张是病房内部的照片,聚焦点是特护病房雪白的墙壁。
位置大约在人平躺时头部侧上方,靠近床头电源插座的地方。
墙面上赫然刻画着两个汉字!
“锄奸”
落款是一个在无数秘密战线血案现场令人闻风丧胆的标记…
这确实是军统行动组最常用的风格,嚣张,挑衅,带着强烈的仪式感。是他们的“名片”!
南田洋子却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醒目的血书,视线转向下一页照片,这是一张技术处理过的痕迹微距照片。
拍摄对象是染血白墙上那几个触目惊心汉字旁边的墙壁。
在那两个大字的下方,侧面那些本该毫无瑕疵的白色墙皮上,清晰可见几个淡淡的指印轮!
照片旁边附着现场鉴识人员的文字说明……
墙面粉尘指印提取点:
位于字体斜下方约8厘米处墙表面,不显眼位置。
经硝酸银/粉末法显影,摄影固定及提取模型。
该指印纹线淡,模糊,且仅部分清晰,特征点少于标准识别要求,不具备独立比对价值。
重要特征:该指印轮廓表面沾附有极其微量粉末,与墙体粉末相同。
推测为凶手刻写字迹过程中,手指不经意触碰墙壁所遗留。
该指印处于笔画投影遮蔽区域!
结论性意见:该指印与刻写字迹过程高度相关,非手套印痕特征。
但因残缺严重,无法用于有效身份锁定。
“非手套印痕…”南田洋子轻声重复着报告上的结论性句子。
“也就是说,这个‘幽灵’,这个伪装成医生潜入特护病房近距离给一位大佐使用剧毒氰化钾的凶手,在完成这一切后,写下军统标志性的血书时,竟然没有戴手套?!”
她的疑问,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和知鹰二。
对啊,
一个能在戒备森严的陆军医院特护病房极其短暂的机会窗口内完成如此精准致命的“军统”超级刺客。
一个能在十米外护士潜在目光下全身而退,不留任何可识别面部长相特征的谨慎隐身者。
却在自己制造的“军统名片”上,留下了一个致命的指纹擦痕!
他的专业性表现在哪里?这能是一个顶级特工该犯的错误吗?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矛盾?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种刻意的“艺术创作”!
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完美复制“军统”的风格,他的手法已经很像了,唯一不合理的破绽,就是行动之中的细节!
“内部调查课的人已经不能相信了,”南田洋子没有看谁,目光虚无地盯着纸灯笼映在榻榻米上的昏黄光晕,话语如同毒蛇吐信,“他们用‘残缺’、‘无法识别’当幌子,把这最关键的矛盾处轻轻抹去了。让这份破绽百出的报告,最终能以‘完美复刻军统手法’而结案。”
“和知大佐!”
“特高课在识别谎言方面耗尽的精力,不比您用账簿挖骨头的刀少一分!”
“告诉我,这份尸检和毒理报告,这些现场鉴识照片里暴露的致命矛盾,还有吉田死后突然‘高效顺畅’起来的物资走私通道,”
“您认为这些像不像一场专门为了埋葬吉田,并且将‘罪名’完美钉死在军统身上,同时为另一股力量放开手脚清除障碍而精心策划的剧目?!”
南田的话,令和知鹰二瞬间警觉。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吉田的死或许不像报告上写的那么简单。
可这是内部核查报告,除了军部还有参谋本部参与,一个大佐无缘无故被人暗杀,自然是需要一段非常详细的调查报告才能结案!
而此时南田的话却让和知鹰二的内心出现了动摇。
内部调查事务课难道也出了问题?
这件事就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了。
和知鹰二不愿意相信,可现在看来,“幽灵医师”看似完美的潜入与那枚疏忽的指纹擦痕!
“非手套印痕”的残酷暴露与调查机构的轻描淡写!
死亡之后骤然“顺畅高效”的物资流……
一切都指向一个黑暗的舞台,那上面唯一被聚光灯照亮、身背罪名的演员,正是“军统”。
而那真正的提线者与受益者,则隐于“完美报告”投下的深重帷幕之后。
和知鹰二没有动怒,亦无争辩,他缓缓收回推过去的那份毒理报告和墙印照片,重新将那几页生死簿收拢回密封档案袋。
封条被勉强重新按回那道丑陋的褶皱上,像盖住了某种难以愈合的创口。
做完这一切,他将档案袋推到了南田面前,目光却看着中村正雄!
两个文件袋并排置于低矮的矮桌之上,彼此无声地映照,也无声地控诉着暗流之下的惊天阴谋。
这个结论令人不寒而栗。
和知鹰二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那份刚刚被他勉强用旧封条重新粘合的吉田案档案上。
“南田课长是不是想说,吉田大佐,他挡了道。而某些‘力量’,替他清理了道路,顺便给军统送了份功劳。”
“这账簿里流淌的,不止有黄金,也有能买人性命的黑金。”
南田洋子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那是猎人感受到猎物即将落入视野的轻微悸动!
和知鹰二的目光越过南田,看着中村正雄:“我觉得南田课长的建议不错,我们从吉田案入手。他是被勒住的第一个线头。”
“如果这是内部的手笔,它太像一件‘作品’。”
和知鹰二看着一直铁青着脸的中村正雄,“中村阁下,我现在需要权限。”
“我们需要从源头开始检查,陆军中央医院:当天详细当值记录,所有医护人员,特别是特护病区的,重新问讯背景和行程。”
“以及知道吉田死后负责封锁现场和初步鉴识的人,原件、原始证物保管处清单。”
“无论多么高明的敌人,只要他走过,必定会留下痕迹!”
“杀手也是人,他不可能在封锁之前离开医院!”
“所以,我们一定是忽略了什么细节!”
中村正雄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向田俊六司令官申请,还有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和知鹰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南田洋子。
‘南田课长,我想知道,你现在还能调动多少人手。“
“沪市的兵我信不过,要是只凭借我的铁毡行动小组,恐怕很难兼顾所有。”
南田正色道:“特一课可以随时为和知大佐提供帮助,”
“而且,特一课还有许多外线,都是一些经过挑选的华籍线人。”
“我相信他们也是可信的,”
和知鹰二脸色稍缓,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南田脸色一变,反手拔出南部手枪。
他们在这里约谈和知鹰二是机密中的机密,没有人知道。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敲门,南田的一个反应就是有问题,
“南田课长,不用惊慌,来的应该是我的秘书兼翻译官,刘桑,”
说着,和知鹰二上前打开房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年月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他的头发用发蜡精心打理过,标准的三七分,汉奸头,
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下面是西裤加皮鞋。
仿佛为了炫耀他的财产及实力,他手指头上七七八八戴了好几个戒子,
脖子上还挂了一个纯金打造的佛牌,整个人都有种金光闪闪的感觉,
和知鹰二将来人带进房间,从他们的举止可以看出,和知鹰二很看重这个翻译官,
“介绍一下,这位是华北方面军第一军参谋长,中村正雄,这位是沪市特高课下属特一课课长,南田洋子小姐。”
来人连忙点头哈腰,操着一口标准的帝都口音的日语道:“中村阁下,南田课长,你们好,鄙人刘以达,”
“刘桑?我想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南田对刘以达的身份有种天然的不信任。
“这,.”刘以达的表情似乎显得有几分犹豫,
“刘桑,没有关系,这里在座的都是我们自己人,你要是有什么情报,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出来,”和知鹰二在一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刘以达闻言沉声道:“是,和知君,我刚刚收到消息,就在您跟中村阁下,南田课长开会的间隙,军统沪市站策划了新一轮的锄奸行动,”
“根据目前所确认的情报,此次行动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其中包括,日侨区,日军俱乐部主事,情报官菊池信夫,华籍线人首领陈九龄,法租界特工林曼丽,以及,周崇信等等。”
南田闻言不禁脸色大变,就连身子也莫名的晃了晃,“他们,他们居然敢对特高课的情报网络下手,”
“八嘎雅鹿,这些鼹鼠,实在是死有余辜,”
刘以达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说道:“南田课长,恐怕还不止如此。”
“他们还准备向您下手,不过,您高瞻远瞩,他们并没有得逞,“
”可惜.“
“可惜什么?”南田心头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他们袭击了杨树浦那间纱厂,里面有什么,您应该清楚吧?”
“什么?”南田脸色瞬间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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