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她极轻地深吸了一口气。
抬起头时,她脸上依旧是那种带着点温顺的神情。
紧接着,沈青瑶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记事本,封面粉红色的,带着印花,是小姐们记录聚会地址或脂粉信息的那种。
她拧开一支精致的镀金钢笔,本子翻到空白页。她用娟秀流畅的花体字飞快地写下了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英文单词:Coffee, Sugar, Silk。
这些单词并非字面意思,而是代表物资,分别对应,药品,军火以及布料粮油。
也许是怕陈阳看不懂,沈青瑶在后面用更小的字迹标注了字母代码意思和数字“?”。
沉思片刻后,她又在最下面极快地写了一个小写的“r”,旁边打了个问号(代表radio,电台)。
写完后,她将这一页纸轻轻撕下,动作优雅,轻轻推到陈阳面前。
陈阳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极有默契的接过钢笔,填上数字。
沈青瑶摊开纸条,看着上面的报价以及数字,眉宇间顿时浮现一丝犹豫的神情。
陈阳给出的报价以及数字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而且,这个数字比起市场价也的确低了很多。
矿石上面损失的数字,他似乎用另一种方式又弥补了回来。
陈阳看着沈青瑶沉思的模样,挥了挥手优雅地按铃叫来侍者:“麻烦给这位小姐的咖啡里加点鲜奶。”
在侍者转身离开后,沈青瑶才端起再次加了奶的咖啡,抿了一口,对陈阳无比郑重的点头:“可以合作,一个季度一千吨,品质上乘。”
“我们需要药品和器械必须按时按量到达指定地点,且必须早于矿砂到位!”
“沈小姐还是信不过陈某人啊。”陈阳叹了口气,“不过,为了我们的生意能够长长久久,”
“这一次我先破个例,成交。”
沈青瑶放下杯子,戴上放在一旁镶嵌着细碎水钻的蕾丝手套……
“陈先生挑选礼物的眼光不错。”她拿起那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像一个真正接受了心仪礼物的姑娘,站起身来
“沈小姐喜欢就好。”陈阳也起身微笑着说了一句。
两人就像是刚刚约会完的情侣,各种神态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陈先生,我先回去了,之后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沟通。”
“对了,你做事还是要谨慎一点,安排交易的位置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陈阳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还是在怪罪自己上次没安排好,让她跟林永仁被特高课一锅端。
“上次的事情是个意外,沈小姐请放心,短时间内,南田应该不会再对你们打什么主意.”
“那就最好了。”沈青瑶点头道:“代我向林伯伯问好..”
陈阳愣了一愣,脸上瞬间又浮现出一丝苦笑,看来林宗汉还是没放弃要陈阳娶沈青瑶的打算
这几天肯定又上门去“看望”沈杏山了.
没等陈阳回答,沈青瑶微微躬身,优雅的行了个礼,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咖啡馆.
咖啡馆里依旧温暖优雅,咖啡香气醉人。
邻桌几位时髦的年轻男女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陈阳端起他身前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抿了一口。
窗外,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灰色麻雀,正落在对面的雕花窗台上,小脑袋警惕地左右张望。
片刻后,它猛地振翅飞走,消失在霞飞路纷扰的人流车影之中。
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初,晚春
春寒料峭,沪市的空气依旧湿冷浸骨。
随着汪某人即将归国的确切消息披露,沪上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暗流在十里洋场的华彩之下汹涌翻腾。
大西路上那栋挂着“金陵维新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工作总部”招牌的院落里,一个刚刚投诚的新面孔正在悄然改变着力量的天平。
这人正是新任的特工部第一厅厅长兼和平军副总指挥万天木。
作为军统前任沪市站站长,万天木对于军统内部的运作规律了解颇深
无论是军统内部的人员构成乃至行事做派,可谓洞若观火。
此刻,他正垂手肃立在一间格局阔大的办公室中央。
巨大的黑漆办公桌后面,坐着“特工总部”主任丁村,灯光下他面颊光滑,眉弓压得很低,透着一股子精悍老辣的气息。
“万老弟,汪先生不日即将到达沪市,他的行程机密等级升至最高,”
“为了保证王先生的安全,军统在沪力量,必须全面压制。任何一丝火星溅到汪先生身上,都是我等失职。”
“据可靠密报,军统那边闻风而动,沪市特工更是枕戈待旦……万老弟,你在军统多年,可知此地谁人才是那最锋利的刀?”
万天木微微躬身,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或谄媚,却带着一种刀锋般的精准与沉稳:“主任明鉴。军统沪市站,锋芒最利者,莫过于行动组的刘戈青。”
“此人胆气过人,心思缜密,作风狠辣,近年来屡屡得手,尤擅以奇兵突袭,一击毙命。”
“上个月夜袭陈箓府邸,一枪将其爆头便是此人的手笔,”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与丁村对视了一瞬,“如果说最麻烦的,那当属情报科长武鸣。”
“此人如老龟深藏,行踪不定,洞察力极强,整个情报网络脉络皆在其掌控之中,且极少冒头,此二獠不除,实为汪先生沪上之行心腹大患。”
丁村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像毒蛇在枯枝上的弹动:“哦?刘戈青,此人确实名头不小。”
“武鸣也是个泥鳅般的角色。”
“万老弟,整个特工总部你熟悉他们的做事方法,可有什么‘妥当’的想法?”
“要快,更要彻底,务必在汪先生踏上上海码头之前,清扫干净。”
万天木唇边噙起一丝冰冷而刻意的笑容:“丁主任放心。打蛇打七寸,捕鸟需良禽。”
“这两人习性不同,但我也知晓他们各有所图亦各有所惧。”
“唯有先击中那看似最坚固的铠甲内里最柔软之处,方能以最小的代价,引得两条猛龙出洞,一并斩除!”
话音落下,他从随身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档案袋,恭恭敬敬的递给丁村。
丁村微微蹙眉,揭开封口,目光停留在那张贴着照片的纸页上,陆青。
照片上的女子眼眸明澈,嘴角噙着无忧的笑意。
丁村的眉峰微微一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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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司菲尔路76号,这座即将正式挂牌的魔窟深处,万天木搭建的临时指挥部灯火彻夜长明。
烟灰缸里很快积满了烟蒂,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
他的目光在摊开的数张照片间巡梭。
那是他秘密派出的“黄莺”小组,两名经过严格筛选的女特工,以富商情妇或时髦女郎的身份混迹于霞飞路,南京西路等沪市顶级沙龙和百货公司,不动声色地将镜头对准目标。
所有照片的主角都是那个名为陆青的女孩子,
第一张:陆青步出霞飞路高档成衣店“惠罗”,身边并无异常男伴。
第二张:陆青参加某银行家夫人在华懋饭店举办的慈善酒会,交际尚属正常闺阁范畴。
第三张:陆青与闺蜜在某咖啡馆享受下午茶.
第四张:
第五张:
一直到翻到第十七张……
万天木的手指停住了。
这张照片画面背景模糊处理,但焦点清晰,陆青在一辆行驶中的黑色轿车里,车窗半降,驾驶位赫然坐着一个戴着黑色帽子且压低帽檐的男人侧影!
只此一帧,轮廓隐晦,身份更是无法确认。
但万天木的眼神骤然锐利,刘戈青跟他一起的时间最长,单凭这模糊的轮廓,万天木已经能确定,车上开车的那个人就是刘戈青
“立刻!”万天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回响,“把陆中明抓起来,顺便把这张照片送到他们家,让他们家人都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现在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凌队长,”万天木咧开嘴一字一句的说道:“要是陆中明不明白,那你就说到他明白。”
“是,万长官。”等候在一侧的行动队凌峰队长恭敬的行了个礼,快速将照片装进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厚纸袋。
次日,陆家公馆。
陆青的母亲李秀琴失魂落魄地等在了门口。
黑色的别克车停在门口,陆青下了车朝驾驶位上的化名为“王继恩”的刘戈青挥手道别。
就在她笑意吟吟想走回房间之时,抬头一看,却发现母亲陆夫人面色惨白的站在门口.
此时的陆夫人眼底布满血丝,强忍着哽咽,抖抖索索地将女儿拉到一旁,把那个纸袋塞入她手中。
一阵照片从纸袋滑落时的微弱窸窣响起,陆青低头看了一眼,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耳边更是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话语:“青儿……这,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你爹爹刚被人带走,方才,有人从局里传讯回来,说你爹犯了事,他说如果不明白,那就好好看看这些东西……青儿,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这不清不白的,要惹大祸啊!”
陆青脸色大变,连忙矢口否认道:“妈,我没做什么。真的没有.”
“还撒谎。青儿。那是金陵特工,他们家里这份薄产……经不起……唉”一声叹息,几句话都没说完整,但想说的意思已经表达的非常清楚。
就在她心神俱裂,身体摇摇欲坠之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青儿,出什么事了?”王继恩和声问了一句。
陆夫人看着刘戈青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是不是都是因为你?”
陆青连忙将王继恩跟陆夫人推进大门。
“妈,这件事跟继恩没关系。。。”
陆夫人身子一震,指着陆青道:“没关系,要不是他你爹能受这份罪。”
“那人已经说的很明白,要你识相一点。”
“青儿,你爹这么大年纪,哪能受得了那些人的手段,你可要想想办法..”
王继恩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猛地探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临终嘱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或许……或许还能脱身!”
“这是我昨日从一个秘密渠道冒死截获的!里面……是沪商会秘密供应给金陵政府的一批物资!”
“东西就藏在……北苏州路废弃的铁仓旧码头仓库!对于别人来说,这东西……就是个催命符!”
“不过,在沪市还是有些人能吞掉这些东西的。”
陆青有些疑惑道:“继恩,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继恩皱了皱眉头,小声道:“这些东西是沪商会跟金陵中执委私底下的买卖,见不得光。”
“要是被人查抄了,他们也只能干瞪眼。”
“沪市没有几个人敢跟中执委或者沪商会对着干,但是,我知道有个人有这个胆子。”
“只要他愿意出手,你把它递上去!或许……能以此为投名状,洗脱你家人之祸!甚至……立上一功!”
陆青这才反应回来,犹豫道:“这么做会不会有危险?”
“有危险也不需要你来操心。”王继恩缓缓说道:“这个人你要是直接找上去,他未必会见你。”
“不过,陆先生跟白马路纱厂的林老板是故交,找林老板应该能说得上话。”
“林老板?”陆青有些不解的望向一边的母亲,陆夫人倒也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
她壮起胆子问道:“王先生,你说的是不是林宗汉,林老板”
王继恩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林老板,他的外甥陈阳是特工部部长,也是沪市最大的走私商人,这批货只有他能吃得下去。”
“陆夫人,我帮你打点好一切,到时候你让人把物资运走,应该能救陆老爷出来。”
陆夫人闻言仿佛长长的松了口气,连忙握着王继恩的手:“王先生,我替拙夫谢谢你。”
王继恩连忙摆手道:“陆夫人,这是我该做的,你们快去联系林老板,物资的事情确定之后我马上通知你们。”
陆夫人点了点头,一旁陆青沉声道:“继恩,你一路小心。”
“我会的。”王继恩说完这句话,转身上了别克车。
看着别克车远去的背影,陆夫人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纠结的神色。
陆家公馆,二楼卧室,一部老式转盘电话的拨号盘发出吱嘎作响的转动声。
“喂?是我!”陆夫人的声音透过沙沙作响的杂音传来,每一丝震动都带着濒死的尖利和恐惧,“我见到那个人了,他说……有批货在苏州路仓库,他让我们去找林宗汉,林老板,用这批货做筹码……恩,是今晚!就今晚交接!七点!万厅长,我已经按照你的指示去做了,中明他“
话筒那头陷入了短暂而沉重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陆夫人,请你放心,中明兄在这里吃得好,住的好,不会受到一点委屈。”
“只要我们顺利抓到人,中明兄不但不会受到处罚,还能受到新政府的表彰。”
陆夫人眉头微蹙:“万厅长,我们不在乎什么表彰,我只要你确认拙夫的安全。”
万天木淡淡的安慰道:“陆夫人,我跟中明兄无冤无仇,请他过来也就是为了抓到令千金的朋友。”
“只要任务顺利,一切都相安无事,但你们要是敢在中途泄露抓捕计划,那我就只能对不起了。”
“别别别,我们一定合作。”陆夫人瞬间方寸大乱,忙不迭的保证。
“那就好,陆夫人,记得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我们顺利抓到人之后,陆先生还能跟您回去一起吃个晚饭.”
说完,万天木果断挂掉电话。
电话另一头,听着电话机里传来的杂音,陆夫人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沪市,福煦路,情报科临时安全点内,武鸣握着冰冷的钢笔,指关节捏得发白,墙壁上滴答作响的挂钟声显得格外刺耳。
他刚刚译出一份山城总部发来的急电,急电内容是关于刺杀即将从河内返回沪上的汪集团一行人。
山城没有安排他们行动,但是,安排他们必须要做好情报侦察工作,为特派员提供帮助。
武鸣看着电文,嘴角有些发涩。
万天木的背叛令沪市情报工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的人手几乎都是万天木亲自选出来的,他对于这些人的做事方式跟联络地洞很清楚。
眼下这个临时驻地是他们现找的,也只有这样的地方能够躲开日本人的狗鼻子。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手下队员方泽推门而入。
“组长,外面气氛有些不对劲,熊组长出去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
“现在风头这么紧,你说他会不会出事?”
“熊剑东出去了?”武鸣皱了皱眉头:“总部发来的命令不是说陈站长到达沪市之前,所有人员就地潜伏,不许轻举妄动。”
“熊剑东这种老特工在这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冲动。”
“他有没有说过去干什么?”
方泽摇了摇头:“组长,属下人微言轻,也不敢阻拦,熊组长说很快回来,可到了现在还没见人”
“到现在还没见人?不对劲……”武鸣猛地站起身,多年的特务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他快步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巷口似乎有几个模糊的黑影在雨中晃动,对面楼房的窗户后,也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
“我们被包围了!”武鸣低吼一声,声音充满了愤怒。
“妈的,这个熊剑东一定有问题,”武鸣沉声道:“阿泽,把人都叫起来,想办法突围出去,一定要把熊剑东是叛徒的消息传递出去。”
“熊组长是叛徒?这,怎么可能?”方泽人都被这个消息吓傻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武鸣没时间啰嗦,而是催促道:“快去。”
方泽手忙脚乱的跑出房间,听到熊剑东可能是叛徒,而这里有可能已经被敌特包围的消息,据点内的五名情报组成员全部警觉起来
大家迅速掏出配枪,集合在楼下,占据有利位置。
“砰!砰!砰!”
激烈的砸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伴随着嚣张的喊话:“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金陵特工总部的!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我投降你马”武鸣从窗口射出的精准一枪,那个拎着铁皮喇叭喊话的特务应声倒地。
“李主任,我说过,这些都是死硬分子,不会轻易投降的。”说话的两人站在人群后方,
要是武鸣在场就能认出,这人就是方才从据点消失的熊剑东
这个狗叛徒.
“真是不知死活,弟兄们,给我打!”
李群一声令下,刹那间,枪声如同爆豆般炸响!公寓的窗户玻璃纷纷碎裂,子弹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倾泻而入。
室内,文件横飞,木屑四溅。军统特工们凭借家具和墙壁做掩体,拼死还击。
他们火力虽弱,但占据地利,枪法精准,一时间竟压制得外面的特务不敢贸然冲锋。
“用手榴弹!”外面传来李群的咆哮声。
“轰隆隆,轰隆隆”
几声巨响过后,公寓大门被炸开一个缺口,浓烟滚滚。
特务们借着烟雾掩护,开始向内冲击。
狭窄的楼梯和门口瞬间成了死亡的绞肉机。
呐喊声、枪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
一名年轻的情报员腹部中弹,肠子都流了出来,他仍是咬着牙,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与冲进来的两名特务同归于尽。
女译电员躲在角落,打光了手枪子弹后,拾起地上的碎玻璃片,毅然决然的用碎玻璃片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战斗异常惨烈,但寡不敌众。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染红了地板。
武鸣的右臂也被子弹击中,手枪脱手。
他挣扎着退到最后的房间,背靠着墙,左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早已准备好的氰化钾胶囊。
嘭,的一声巨响,熊剑东带人冲进办公室,看到墙角的武鸣,顿时脸色大变:“拦住他,他手里有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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