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七,天子发引。
昧旦。
“将军,该起了。”
萧弈忽听到耳畔传来催促,倏然坐起,喃喃道:“我还活着?”
“将军做梦了?”花秾问道:“梦回沙场厮杀?”
“嗯。”
萧弈沉闷地点点头,起身,朝食,披甲。
披风换成了一块麻布,盔甲上的红缨尽数换了素色,刀鞘缠了三圈白绫,连马鞍两侧都覆了一层素布。
众人都因早起而沉默,就张满屯废话忒多。
“披重甲不杀敌,给人装点门面,俺不干。”
李重进还没睡,坐在廊中喝酒,上前给了他一脚,道:“吵死了,利索送走刘姓小儿,拥我阿舅当皇帝!”
“俺去就是了,李将军别再哭了。不知道的,还当你给先帝哭丧哩。”
整肃完毕,出发护跸,天还完全黑着。
萧弈派麾下到朱雀门静街,他则到紫宸殿接梓宫,昧爽的官员只有三十多人,多是宗室外戚,认识的仅冯道、宋延渥、刘勋、李洪威、李洪建五个。
气氛沉闷。
巡视时,萧弈凑到宋延渥身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昨日在东市看到一家布坊新换了牌匾,我还当是仲俭兄的。”
“那萧郎是喜欢白棉布、还是红棉布?”
“果然与仲检兄有关。”
“原是苏逢吉的产业,在他一个外室名下,朝廷抄没苏家,没连坐到她,可她心中不安,干脆贱卖于我,求我保个平安。”
萧弈道:“原来如此。”
宋延渥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这铺子挂在舍妹名下,当个嫁妆。”
萧弈本想谈谈棉布,闻言作罢。
终于,随着三声梆子响,挽郎们抬起棺椁,开始发引。
“梓宫启行。”
外围由控鹤卫护卫,萧弈率内直殿护卫中央,李太后、安皇后的素舆就在他侧后方。
留意了一下,最后方是重臣们的随从,每家带四人到十二人不等。
队伍没骑马,三步一停,称“步挽”礼,走得非常慢,天亮时才到州桥,离颍陵还有二十余里,恐怕得走三四个时辰。
出朱雀门,行五里,终于可以歇一刻钟,不得进食、交谈、嬉笑,唯一的声音就是悼念亡君。
“陛下啊!”
萧弈忽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啼,暗忖谁演得过了。
回头看去,却见宋延渥泣不成声,想扑向梓宫,被吕酉、韦良拦下,宋延渥立即倒地抽搐。
“怎么回事?!”
“我我……我们没推他。”吕酉吓坏了,高举双手,满脸惊骇,喃喃道:“将军,我真没推。”
“我也没推。”
韦良想去扶,宋延渥突然口吐白沫,惊得他不敢再碰。
“御医!快!”
萧弈连忙上前扶起宋延渥,手腕却被宋延渥一把握住。
他当即会意,想必下次见面,宋延渥要谢他第四次相救之恩了。
“仲俭兄悲伤过度,晕厥过去了,快,送他回京疗养……”
“皇兄啊!”
陡然又是一声恸哭,刘勋身子晃了晃,倒地不醒。
萧弈见这人装病连皇位都不要,也不为难他,允他的随从把他也送回城。
之后,冯道目光看来,萧弈点点头,按刀巡行,整肃队伍。
“萧某原为天雄军卒!受命内殿直,今日必护先君顺利合陵,诸位再悲痛,也请莫再晕厥!”
说罢,他扫视众人,恰与安皇后对视了一眼,瞥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忌惮,不似之前那漠然的花瓶。
只一个瞬间,她迅速垂眸,再抬眼,又是面无表情。
谅她也不敢晕,演也得把皇后演完。
再行五里,歇食时,萧弈悄悄吃了几块肉脯。
他确实需要吃,不是出于怠慢,也不受规矩所拘。
转头间,余光再次发现安皇后在看自己,之后,她转头与宫女低声说话,宫女偷瞄过来。
大概是议论他吃东西。
这是整个漫长无聊行程中的寥寥意趣。
终于到了颍陵前的享丧亭,礼官带队演练了封陵的过程。
需要萧弈做的不多,只说密封墓门时,他得防止匠人出逃。
“墓门封闭时,里面为何还会有匠人?”
“处置筑陵工匠,以防陵寝泄露、随葬被盗,此非我朝独有,自古之成例。”
“所以,活埋他们?”
“是。”
萧弈问道:“放了他们又如何?”
那礼官脸色一变,答得滴水不漏,低声应道:“那,先帝陵寝可能会被盗。”
颍陵。
皇帝一登基,陵寝就开始修筑,刘承祐登基三年,颍陵已修建得有些规模。
因战事,民夫已逃了大部分,却还剩下六千多人在最后赶工。
地宫如何不得而知,只有一截墓道探出山野。
风雪茫茫,采石匠赤着双膊,握着铁錾一下下凿着铁板;夯土的民夫扛着巨大的木夯,号子沙哑;熔炉旁,铁匠满头是汗;背着碎石的民夫从墓道进进出出……
萧弈走近,只见民夫们衣服破损,显出肩膀筐绳勒出的伤痕,新的、旧的,无数道疤。
他们老的有六七十岁,小的只八九岁。
“啪!”
监工挥出一鞭,把一个脚步踉跄的老头打倒,嚷道:“天子落棺,剩下的石料不搬了,把那些尸体搬走,散了!”
萧弈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孩子,搬起另一个孩子的尸体。
视线拉远,寒风大雪中,民夫们像蚂蚁搬着食物回家一般抬着尸体远去。
亲眼见到这情形,才明白上位者口口声声的“蝼蚁”有多切贴。
他看向监工、官员、梓宫,握紧了刀柄又松开,感受到了兼济天下的无力。
工匠们还在,铁匠们烧着铁水,准备用生铁水灌注墓门,目露悲怆。
萧弈带队巡查,走进了墓道。
一群土木匠、石匠正在浆补缝隙、凿刻雕饰。
“墓门要封了,为何还不出去?”
匠人中有老者伏地,哽咽道:“回将军,墓室机关都是小人们设计,小人们不敢离开。”
“我说,你们出去。”
“这……谢将军美意,小人们的家口还在,岂敢脱逃?”
萧弈打量着墓室,问道:“这是你们挖的?如何确保不塌的?”
“逐层夯筑,自然不塌。”
“哦?”萧弈忽想到一事,问道:“会挖矿洞吗?”
老匠愕然,愣愣点头。
萧弈继续往里走,见一个衣着潦草的老道士盘坐在一个墓室前,闭目打坐,有高深莫测之感。
“道长在此做甚?”
“等死。”
“为何等死?”
“此陵乃贫道助钦天监所勘,乾山乾向水朝乾,卯山卯向卯源水。”
“勘了陵寝,便要死吗?”
老道并不睁眼,淡淡道:“无数人亡于筑陵,怨气聚集,贫道当以身化解……”
“将军,莫听他牛大。”老匠道:“这老道,勘陵不假,却也干点穴分金的盗墓勾当,定是要被埋的。”
“地脉可勘,人心难测啊。”老道讪然而笑,睁开眼,换上一副谄媚表情,道:“求将军救贫道,贫道没有家口,愿意出去。”
“道长会勘矿吗?”
“不在话下。”
萧弈点点头,环顾看去,只觉这墓中工匠都是宝。若能全带回去,不就是一个现成的烧玻璃帮底?
数了一下,最终要被封在陵墓里的有八十六人。
他出了墓道,当即向两宫的素舆走去。
李太后看着远处剩下的木料发呆,大概在感伤颍陵的潦草,皇后则时不时哭上两声。
“末将有事参禀太后。”
“何事?”
“请太后开恩,赦免陵墓中的匠人。”
“你放肆。”
萧弈理解李太后不愿增加被盗墓的风险,使逝者再被打扰。可事实是,放不放那些匠人已经没区别了,陵都没修完,匆忙下葬,能防得住谁。
他按刀走近素舆,低声道:“请太后开恩。”
“老身不开恩又如何?”
“请太后开恩。”
萧弈也不多说,因为道理双方都明白,李太后能力主给百姓免征,也不是没有恻隐心肠之人,现在较量的是心境。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让官员们注意到这里,维持着李太后的体面。
而一旦吵起来,吃亏的还是李太后,可谓政变一败百事哀。
李太后发怒,如母虎般倾身,恨恨盯着萧弈,眼眶泛红,咬着牙,轻叱了一句。
“竖子,你也想欺凌汉室孤儿寡母?”
“请太后开恩。”
良久,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对视着。
旁边的素舆上,安皇后几次目光看向这边。
远处,冯道带着礼官走来。
李太后终于闭上了眼,淌落两滴泪水。
她抬手,抹了抹脸,喃喃道:“无谥号、庙号,亡君之后事,已不能更潦草了。”
萧弈问道:“要谥号,还是要仁名?”
说完这句话,冯道与礼官到了,禀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传旨。”
李太后已然端坐,双手交覆,背脊挺得笔直,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
“先帝临御三载,素怀爱民之心,天子之丧,以仁为本。今颍陵,工役匠人供役日久,若随陵封锢,违先帝仁心,悉入将作监做事。”
冯道感念道:“太后慈恩。”
萧弈亦随着揖礼道:“太后圣明。”
李太后不看他,继续下旨。
“梓宫西归,赖诸君护跸,辛劳倍至。原备陪葬银器百五十事,熔充赏赐,宗亲官员各赐银二两、绫一匹;卫士银一两、绢一匹;宫人、随侍钱五百、布一匹。”
冯道闻言长叹,面露悲色,再次深深一礼,却已无言。
礼官则拜倒,哭道:“太后三思啊。”
李太后似已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朕惟盼汉室社稷度此劫,望诸臣同心,恪守臣节。”
“臣等,领旨谢恩。”
“末将领旨谢恩。”
“……”
夕阳下,忽响起一声高呼。
“天子西归,梓宫落!”
石板缓缓盖下,铁水浇涛,堵死缝隙,三尺高的封土堆无碑无像,孤零零地立在山间。
风雪之中,萧弈命麾下带上那些匠人同行,感到陵地中那股死亡气息渐渐被生命的暖意驱散。
当夜,送殡队伍驻扎在陵寝东南三里处的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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