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
贞观十四年,太极宫。
当扶苏以李世民的身份接受万邦来贺时,他的心中没有丝毫骄傲或得偿所愿的兴奋,唯有对李世民的敬佩和对自己的担忧。
扶苏很清楚,他的能力相较于李世民而言相去甚远,他根本无力铸造如此盛世。
所以虽然扶苏对李世民的诸多做法都很不认同,却依旧循着皇天的指引,战战兢兢、勤勤恳恳的模仿着李世民的姿态,去做李世民做的事、说李世民说的话。
为了大秦的昌盛,扶苏甘愿克制自己,活成李世民的影子,学着李世民的模样带领大唐走向本该属于大唐的盛世。
除非实在忍不住!
“够了!”李世民面颊微微泛红,猛的一拍案几。
宫中群臣立刻噤声谨言,跪在地上的李承乾猛的攥紧双拳,深深低垂头颅不敢流露出双眼中的愤怒、不甘和偏执。
太子左庶子于志宁的谏言被打断,心情却是愈佳,拱手正声道:“太子殿下数亏礼度、侈纵日甚,以至于路人皆诧,遑论陛下乎?”
“然,臣请陛下息怒,臣已撰《谏苑》二十卷,可教太子。”
“若太子纳臣之谏,定可恭谨忠孝、刚毅仁德,再不让陛下心忧!”
于志宁已经为此次劝谏准备了很长时间,而于志宁的最终目的,就是将他精心编撰的《谏苑》上呈给李世民。
让李世民知道,当今太子府诸属官皆无能,但他却有系统性、全面化教导李承乾的能力,他已不满足于左庶子的身份。
他要升官!
他要做太子詹事!
李承乾依旧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将衣角攥的更用力了些,准备迎接来自李世民的雷霆大怒。
李世民深深的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背负双手走向于志宁沉声发问:“卿乃何人?”
李承乾愕然。
于志宁更是被李世民这番作态搞的颇为无措,只能拱手道:“北周太师于谨曾孙,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前隋冠氏县令,秦王府学士,黎阳县公,太子左庶子,于志宁!”
在说到‘秦王府学士’时,于志宁明显加重了几分语气。
陛下,臣可是您的潜邸旧臣!
李世民喝问:“既是太子左庶子,见太子不端为何不劝谏,而是向朕上疏?”
“卿欲离间皇室骨肉乎?!”
他已经忍很久了!
他也曾长于深宫,更是诸子之长,会在嬴政无暇照看、教导孩子们时亲自教导弟弟妹妹们,而在教导的过程中也难免与弟弟妹妹们的夫子进行交流甚至是辩论。
他见过儒生夫子的谆谆劝导,也见过刑名夫子冷酷无情的利益分析,更曾见过将领夫子带着公子纵马习武,甚至见过有夫子教导公子公主该如何争宠。
身为夫子,合该与弟子利益相关、荣辱与共,去尽可能的教导弟子成长成才、为弟子争取利益。
而不是跑到皇帝面前告状!
因为跑到皇帝面前告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让皇帝厌恶公子或公主,却不能对公子或公主的成长产生任何正面作用。
于志宁等人身为太子的夫子,却整日向皇帝告太子的状,在扶苏看来,实在是其心可诛!
李承乾第一次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李世民。
于志宁更是心头一颤,赶忙一脸正色的沉声道:“陛下焉能如此揣度臣之好意?”
“陛下身为人君,更是人父。”
“今太子有错,臣理应向人君上禀。”
“今人子有错,臣理应向人父上禀。”
“狡言太子德才兼备而欺君,方才是罪也!”
李世民轻轻摇头道:“卿所言,乃是为人臣之道,却实非是为人师之道!”
于志宁身为人师,却不愿与李承乾利益与共,反倒是要踩着李承乾上位。
这是为师之道?
见于志宁梗着脖子就要继续直谏,张玄素见状也出列拱手,沉声道:“启禀陛下!”
“太子畋猎无度,荒废学业,在宫中击鼓、声闻于外!”
“臣苦苦劝谏却毫无用处!”
“更还引得太子愤恨,令家仆伏击于臣,殴臣近死!”
“是臣等无能,方才不得不恳请陛下管教太子!”
张玄素退让了一步,自认自己无能,所以才不得不求助于皇帝。
但李承乾看的清楚,张玄素只是看似退让了一步而已。
张玄素分明是在以李承乾夫子的身份指认李承乾不尊师重道、不听劝谏、狂悖殴师!
桩桩件件,都能废了李承乾的太子之位!
李承乾当即就想自辩,李世民却已沉声质问:“朕分明记得,朕令诸位爱卿为太子师之前,承乾性聪敏、特敏惠!”
“贞观四年时,朕下诏令曰: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伏者,於东宫上启,令承乾断决。”
“贞观七年时,承乾病重,朕特意叮嘱承乾不准多读书,只需太子师与太子评说古事即可,然,承乾却笔耕不辍,上治国方略之疏,先论刑狱为重,深得经邦之要。”
“贞观九年时,朕居丧之际令承乾监国权知军国大事,朕每每外出巡视,皆令承乾监国,承乾亦不负朕所望,颇识大体、颇能听断。”
“朕丰姿峻嶷、仁孝纯深的承乾,怎的就变成了诸位口中畋猎无度、荒废学业之辈?!”
李世民此话一出,张玄素根本没法回应!
继续说李承乾畋猎无度、荒废学业吗?
全天下人都知道曾经的李承乾有多优秀,李世民把如此优秀的李承乾交给张玄素等人教导,结果才没过几年,张玄素就把李承乾给教成了无能纨绔。
任谁评判,错都不在李承乾,而是在于张玄素等太子府官吏!
更重要的是,张玄素、于志宁等人都曾是隋朝臣子,李承乾乃是大唐储君,恶意教毁了大唐储君,张玄素等人安的是什么心?
那要说李承乾并非如他们所说一般不堪吗?
恶意中伤太子,又该当何罪!
见张玄素无言,于志宁上前补位:“启禀陛下,臣以为,人易变也。”
“自从太子患足疾之日起,太子便再无大志。”
“太子广造宫室、大兴土木、耽好声色妓乐、亲近宦官,臣屡屡劝阻,非但无效,反而引得太子勃然大怒,太子竟是令刺客前来刺杀微臣!”
“幸得刺客尚有仁心,见微臣居丧方才未痛下杀手,否则微臣今日已无能再立于陛下面前矣!”
“臣以为,唯有陛下申斥,再以《谏苑》教导,方才能使太子痛改前非、重拾旧志!”
于志宁找到了一个最佳理由。
李承乾因为脚出了毛病,所以才会性情大变。
同时于志宁又给出了致命一击。
李承乾蓄养刺客!
今日李承乾让刺客刺杀于志宁,下一次李承乾又会让刺客去刺杀谁?
转头看看玄武门吧陛下,这不难猜!
李承乾登时大怒,愤而起身:“胡言乱语!!!”
李世民上前两步挡在了李承乾面前,伸出右手将李承乾护在身后,沉声质问:“卿言说太子广造宫室、大兴土木?”
“太子广造宫室、大兴土木的钱财从何而来?”
“朕亲拨之!”
“卿若不满,大可来直谏朕,而非是责难太子!”
“至于卿所言太子派遣刺客刺杀卿,那刺客身在何处?”
“卿以为朕已年迈可欺乎?!”
太子少詹事和太子左庶子先后险些被太子杀死,却又都刚好没死,还都没受重伤也没残疾不耽误当官,也都不请皇帝追拿凶手和刺客,没几天就能好端端的站在皇帝面前继续指责太子。
而负责刺杀于志宁的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非但在刺杀失败之后没有被捉拿下狱,反倒是继续担任李承乾的贴身亲卫。
这合理吗?
诸卿以为朕已昏聩乎!
于志宁、张玄素等人哑口无言,只能拱手:“臣绝无此意!”
强压下心头愤怒,李世民一挥衣袖道:“黜于志宁太子左庶子之职,加于志宁为左仆射,黜张玄素太子少詹事之职,迁为给事中。”
“都退下!”
于志宁、张玄素从未见李世民如此愤怒。
就算是以敢言直谏闻名、希望能成为下一个魏征的他们也不敢再谏,只得拱手告退。
至此,李世民才终于转头,看向李承乾。
这位大唐太子殿下已是泪流满面!
“父、父皇!”李承乾哭的泣不成声,却还是抽泣着开口:“儿臣、儿臣、儿臣并非、儿臣只是……”
李承乾想要把心里的委屈说给李世民听,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话到嘴边被舌头炒了又炒却终难出口。
李世民温声笑道:“身为我大唐的太子、日后必当继承大统的国储,怎能哭泣?”
“汝当知,在秦朝时,成丁哭泣当处刑矣!”
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李承乾的心防。
李承乾近乎于崩溃的哭诉:“儿两度重病险些身死,又患足疾!”
“儿臣知父皇喜贤名,未黜儿太子之位,然疾者何以承大统?”
“儿臣虽是太子,却早已非太子也!”
听着李承乾的哭声,李世民慨然轻叹。
在他还是扶苏时,他虽非太子却是长子,和李承乾一样都是皇帝精心培养的继承人。
但他们却也都一样怀疑着父皇对自己的爱和信任!
父子两不疑,短短五个字却是多少父子终生不可得之物!
李世民露出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儒雅温和又让人亲近的笑容道:“今日起,朕准汝于宫中以车辇代步,免受足疾之苦。”
“汝患足疾,不便于行,却无碍于德,更不该碍于性。”
“莫要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更莫要因庸人之言而乱己心性,当秉君子之志迎狂风而如顽石!”
“日后承乾常随于朕身侧,朕当亲自教导承乾为君之道。”
“大唐的未来,还当由汝肩负!”
看着李世民眼中不作伪的怜爱与温和,听着李世民切实给予的尊崇和权力,李承乾懵了。
数息之后,李承乾才小声发问:“父皇果真依旧信重儿臣?”
李世民声音更多了几分郑重:“父信子,子信父,方才能国祚绵延。”
“朕,永信吾儿!”
嬴政的愤怒和魏征的现身说法让扶苏明悟,劝谏是有技巧的,如曾经的扶苏一般直言抨击只会引起反效果,而于志宁、张玄素等人的劝谏比之曾经的扶苏更加凌厉,李承乾不过才二十岁而已,他怎么承受得住!
那封遗诏让扶苏真切意识到子不信父的恐怖,扶苏知道李世民是有心将皇位传给李承乾的,扶苏自己也更倾向于把皇位传给嫡长子而无关这位嫡长子是否有足疾,但现在的李承乾却如当年的扶苏一样不信任他的父皇!
扶苏不敢逾越皇天的指引、去做李世民没做过的事。
但,扶苏更不愿眼睁睁看着大秦的悲剧在大唐重演!
便以这般冲动,抵做谢李世民之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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