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灿在宴会厅中敲打众管事时,秃发隼邪已经带着部下,呼啦啦地冲出了丰安堡的大门。
此前叱奴派去追踪拔力末的侍卫,早已在沿途留下了只有他们能看懂的记号。
这些游牧民族常年在草原上放牧,部落成员常常分散开来,以帐为单位活动。
在这种情况下,首领要聚集部众,亲友要联系彼此,难度都极大。
因此,如何利用周围的自然条件,比如折断的树枝、摆放特殊的石头,或是在地上画简单的符号,留下能被同伴理解的标记,就成了他们必须掌握的生存本领。
这种技能,在中原地区,只有专门负责侦查的斥候才会学习。
千百年下来,游牧人留下记号的本领,早已融入他们的生活,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基本生存技能。
也正因如此,秃发隼邪沿着记号一路追去,丝毫不用担心会跟丢拔力末的踪迹。
更何况,陇上地区的道路本就不算四通八达,大多是蜿蜒曲折的土路,通常一条路走很久才会遇到一个岔路口,想要走错路都难。
而拔力末此刻正带着自己的部下,循着之前派出去的人的记号,马不停蹄地追赶。
他先是朝着东北方向跑了一阵,追到“铁林梁”附近时,看到记号突然转向,便又拨转马头,朝着西南方向追去。
追着追着,拔力末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好像是个圈啊?
而且看这方向,分明是朝苍狼山去了,那不就是自己部落的方向吗?
他皱着眉头,勒住缰绳,让部下暂时停下,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记号,确认没错后,心中更是疑惑:
难道那批山货依旧藏在苍狼山附近?
而更前方的荒野上,亢正义作为向导,引着于睿的一行车马,不疾不缓地前行着。
他们走的这条路极为偏僻,罕有人迹,路面早已被野草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只能凭借道路上野草比两旁稀疏的细微差别,勉强辨认出前行的方向。
于睿骑在马上,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一百套精铁铠甲,固然价值不菲,能极大增强代来城的兵力,但对实力雄厚的代来城来说,也算不上是太过巨大的财富。
可话虽如此,有总比没有好,多一百套铠甲,就多一分胜算。
更何况,自己这边多了一百套铠甲,大伯于醒龙那边就相当于少了一百套铠甲,账得这么算才对。
更重要的是,杨灿主动献上铠甲的举动,分明是表明了他死心塌地投效代来城的决心。
这样一来,父亲于桓虎之前上交的那六大田庄、三大牧场,名义上归了长房,实则相当于还在他们二脉手中。
只要他们二脉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和阀主于醒龙翻脸,这些产业马上就能重新回到二脉的掌控之中,成为他们对抗长房的重要资本。
尤其让于睿高兴的是,杨灿的行止作风,以及他所展现出的才能,实在太像传说中神秘的墨家传人了。
如果杨灿真的是墨家子弟,以他的能力,在墨门中的地位一定不低。
若是他们代来城能通过杨灿把墨门的钜子拉拢过来,那代来城马上就能拥有与大伯叫板的实力。
只不过,杨灿若真是墨家传人,那之前许给他的筹码恐怕就不够丰盛了。
于睿忽然想到,自己的大妹也快到适婚年龄了,容貌秀丽,性子温婉,若是能劝说父亲,将大妹许配给杨灿,招他为婿……
这样一来,杨灿就成了自己的妹夫,成了于家的人,还怕他不肯忠心为二脉效力吗?
想到这里,于睿的心情愈发愉悦,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起来。
……
宴会厅里,杨灿从札本中随意抽出一份“举状”,清了清嗓子,念出两条自纠的罪状。
无非就是田庄漏报了亩产、牧场私留了幼畜之类的琐事。
这些事在各田庄、牧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几乎人人都或多或少沾过边。
所以众管事听着,也不知道他念的是谁的“自举状”。
接着,杨灿又拿起一份“申状”,只拣其中关于秋收预报的段落念了几句。
可这一次,他却“鸡贼”了,把人家预报的收成加了三成。
众管事听了都在心中暗骂,这狗娘养的究竟是谁啊?
秋收报产量本就是门学问,报少些,到时候实际收成多了,既能显出本事,又能落下“超额完成”的功劳。
可报这么高,往后若是收成差了一星半点,便是失职之罪,哪里还有半分腾挪的余地?
这不是明摆着是自己出风头,断别人的路吗?
显着你了是吧?
别让我知道你是谁,要不我灌死你!
杨灿只念了三两句,便“啪”地一声合上札本,沉声道:“这样就很好。
我要诸位报的‘申状’,不是让你们随意写写,而是诸位务必要完成的底线。
底线之上,收成越多越好。多出来的,那就是实打实的功劳,阀主自有重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至于过往那些私藏、漏报的事儿。
不管你们是迫于底下人的压力,还是心存侥幸想多留些好处,杨某今日在此把话撂下。
只要今秋你们能按‘申状’上的数量交齐,过往种种,一概既往不咎!”
“但从今往后……”
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还望诸位谨守本分,实心实意为阀主效忠。
阀主素来明事理,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尽心做事的人;
可反过来,若是有人敢阳奉阴违、吃里扒外,妄图欺瞒阀主……”
坐在首席的于骁豹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端着酒盏轻轻晃动,“嗤”地一声,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漂亮!杨执事你这话算是说到头了”
杨灿看向于骁豹:“三爷有话说?”
于骁豹道:“就只怕有些人嘴上说着‘既往不咎’,心里却揣着一本账,这秋后算账的事儿,还少吗?”
杨灿闻言,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看向于骁豹:“三爷这意思,是觉得我们阀主心胸狭隘,做不到赏罚分明?”
于骁豹翻了个白眼儿:“你少跟我来这套!不要开口阀主、闭口阀主的,吓唬吓唬别人也就算了,那是我亲大哥!”
“哦?”
杨灿惊讶地问:“所以,三爷是觉得自己的亲大哥心胸狭隘,驭下不能赏罚分明,会做那秋后算账的事?”
于骁豹大怒,变色道:“你!你一口一个‘阀主’,到底是什么意思?拿我大哥压我?”
杨灿摊了摊手:“三爷这话就错了。杨某是于家的人,吃的是于家的饭,做的是于家的事。睡的是于家的……床榻。
若是不事事奉行于阀主的命令,不时时念着阀主的恩德,那三爷以为,我该听谁的、念谁的好呢?
难不成,我该听你三爷的?”
“你……我……”
于骁豹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涨红的脸憋得发紫。
杨灿这话句句占着“忠于阀主”的理,字字都在强调“政治正确”。
他若是反驳,便是承认自己不尊阀主;
若是不反驳,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竟僵在原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厅内的管事们见了这副模样,眼中纷纷掠过一抹鄙夷:
这位豹爷,还真是干啥啥不行,吵架都能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掌过实权。
唯有坐在右侧的张云翊,眼神一凛,悄悄看了于骁豹一眼。
于骁豹的失态,是真的气急败坏,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若是这位三爷真如传闻中那般草包,倒也罢了;
可若是他在“扮猪吃虎”,那这份心机可就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亢正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宴会厅门口。
杨灿与他目光一碰,眼神向侧面的帷幔方向一甩。
亢正阳立刻会意,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走到宴会厅侧面的墙角处。
杨灿见状,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盏,脸上重新绽开春风般的笑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
“好啦,今日是端午佳宴,蒙诸位不弃,赏脸共聚于此。
往日的那些不快,都该随着这杯酒烟消云散,付之一笑;
未来的日子,还望咱们同心协力,为阀主效力,也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诸公,请尽觞!”
这番话,看似是敬酒,实则是把底儿都给众人交透了。
该交给阀主的粮食、牲畜,一分都不能少,而且要比往年多报一点,这是态度问题,别想着耍花样。
只要这一点做到了,我杨灿能向阀主交差,你们过往的那些小辫子,我便不会再揪着不放,往后该怎么经营自己的田庄、牧场,你们尽可以各显神通。
毕竟,人都有私心,难道我杨某人就没有吗?
众管事听完,心里顿时像吃了颗定心丸,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脸上的拘谨也消散了大半,纷纷端起酒盏,高声呼应。
“尽觞!谢杨执事!”
“尽觞!”
“饮胜!”
一时间,厅内原本略显凝滞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也多了几分。
杨灿放下酒盏,向同席的于骁豹欠身笑了笑:“三爷,失陪片刻,杨某去换身衣裳。”
他身上穿的是绣着云纹的墨色锦袍,太过隆重正式,的确要换身常服,才方便饮酒。
于骁豹还在为方才的事耿耿于怀,闻言只是“哼”了一声,白眼向上一翻,连话都懒得说。
杨灿也不以为忤,依旧保持着笑意,转身向侧面的帷幔后走去。
正弯腰为杨灿斟酒的张云翊,立刻发现站在墙角的亢正阳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帷幔后。
张云翊心中一动,马上不动声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几位牧场主的那一席走去。
那一席如今少了两个人,正是秃发隼邪和拔力末,而且那一席的后面就靠着帷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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