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前宅的东厢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与乳酒的醇厚气息。
拔力末手下近二十名剽悍的部落勇士,全都在这儿。
这些来自草原的汉子们,个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风霜之色,此刻正毫无顾忌地盘腿席地而坐。
他们一手端着沉甸甸的木碗,碗里盛满琥珀色的乳酒,另一手抓着油光锃亮的羊骨,大口撕咬着上面的嫩肉,狼吞虎咽的吃相里,透着一股草原人特有的粗犷与酣畅。
乳酒顺着他们的嘴角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也毫不在意;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随手往地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个厢房内,充斥着咀嚼声、吞咽声与粗犷的谈笑声,热闹得如同草原上的篝火晚会。
正当众人酒兴正酣,有人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唱起草原歌谣时,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鲜卑汉子快步闯入,此人长着一张狭长的驴脸,单眼皮,眼神锐利,头上梳着典型的索头发型。
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急声问道:“大人呢?拔力末大人在何处?我有紧急消息要禀报!”
一名正埋头撕咬肉块的鲜卑勇士闻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肉丝,含糊不清地答道:“大人去杨庄主那里赴宴了。”
那长脸汉子闻言,神色愈发紧张,丢下一句“你们赶紧做好准备,我去寻大人”,便转身疾步离去,连门都忘了关。
众鲜卑勇士面面相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纷纷加快了吃喝的速度。
一时间,酒水咕咚咕咚往下咽的声音、牙齿凶狠撕扯骨肉的声音愈发密集,原本热闹的氛围里,悄然透出几分穷形尽相的躁动。
与此同时,杨府的二堂大厅已被精心布置成今日的宴会场所。
厅内只设了三桌酒席,却在小青梅的巧妙安排下,处处流露着低调而高雅的奢华。
没有金银珠宝的刻意堆砌,也没有绫罗绸缎的过度装饰,所有的雅致都藏在细节之中:
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枝新鲜的紫薇花,花瓣上还带着晨露,透着勃勃生机。
厅内的屏风是素色的绢布,上面用淡墨勾勒着几竿翠竹,笔触清雅,意境悠远。
妙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那是由静瑶师太亲手调的香。
香从厅角放置的熏炉中散发出来,似兰似麝,不浓不烈,闻之令人心神一爽,让整个宴会的氛围更显雅致。
在座的各位庄主、牧场主,个个都是在正经营生之外,还握着不少灰色生财门路的人物。
执掌一方产业多年,哪个不是家资丰厚,见过不少世面?
可这般含蓄而风雅的排场,却是他们平生头一次见到。
于氏阀家中虽也有相似的气派,却只有阀主于醒龙与各房房头议事时,才有这样的场面。
他们平日里上山述职,至多只能面见于氏的执事老爷,何曾受过这般礼遇?
无形之中,众人对杨灿这位年轻的大执事,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因此席间无人高声喧哗,即便交谈,也都俯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整个宴厅始终笼罩在一片克制而文雅的氛围之中。
小青梅精心营造的这般气场,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杨灿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每个人都不敢有半分轻慢。
就在这时,那个长脸鲜卑人出现在宴厅门口。
他脚步匆匆,目光一扫,很快锁定了拔力末的位置,当即快步走过去。
他俯身在拔力末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低语了几句。
拔力末原本正端着酒杯,与身旁的牧场主谈笑风生,听完长脸汉子的话后,眼中瞬间精光乍现。
虽然长脸汉子没能完全确定,那四辆清晨驶出丰安庄的马车,就是去运送他们苦苦寻找的“山货”。
但昨日庄中刚有两人失踪,今日杨灿就急匆匆地派遣马车出庄,而且车夫空着手返回,车辆却在半路交接给了本该返回代来城的于睿……
这一连串的举动实在太过蹊跷,由不得他不心生怀疑。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压低声音,对长脸汉子问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连于公子在内,算上护卫,一共十四人。”长脸汉子急忙答道。
闻听此数,拔力末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心中自觉胜券在握。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宴厅的宁静。
拔力末怒斥道:“一群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东西!
今日杨庄主设宴,好酒好肉的款待,他们竟敢借酒闹事!
老子的脸面,都要被这群蠢货丢尽了!”
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对着同席的几位牧场主拱了拱手,脸上挤出几分歉意。
“让诸位见笑了,是我管束不力,扰了大家的雅兴。
在下失陪片刻,去去就回!”
说罢,他与长脸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宴厅。
坐在同一桌的秃发隼邪,看着拔力末离去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嗤笑道:
“在人家的府邸里,还敢纵容手下醉酒闹事?
真是一群丢人现眼的货色,也不怕被杨庄主笑话。”
想了想,他却不放心,招手唤来亲随叱奴,用手掩着口鼻,轻声吩咐:
“你去传我的话,让咱们的人谁也不许喝醉。
谁若丢了老子的脸,老子剥他的皮!”
“是,大人!”叱奴恭敬地应了一声,不敢有半分耽搁,快步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杨灿在亢正阳与豹子头程大宽的陪伴下缓步走入大厅。
张云翊最先反应过来,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恭敬地拱手唤道:“杨执事!”
满堂宾客见状,也纷纷起身,对着杨灿拱手行礼,口中说着“见过杨执事”,态度恭敬至极。
唯有坐在首席的于骁豹,依旧傲然安坐,没有起身,嘴角还撇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弧度,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
他敏锐地察觉到,众人对他虽表面恭敬,言行举止间却总带着几分疏离。
远不如他们面对杨灿时那般,有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顺从。
“终究还是要手握实权啊!
不然,就算老子是于家长房的三爷,这些混账东西在心里,也未必真把我当回事儿。”
于骁豹在心中暗自说着,目光落在了率先起身的张云翊身上。
盯着张云翊那恭敬的背影,豹爷暗想:“这厮被杨灿整治得那般凄惨,如今却心甘情愿地为杨灿鞍前马后,做他的走狗?
我不信!
这几日我在丰安庄暗中观察,也没寻到杨灿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这样下去,如何能扳倒他?
若能将张云翊拉拢过来,让他暗中为我效力,说不定就能找到杨灿的破绽……”
于骁豹的心思飞速转动着,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此时,张云翊正恭敬地走到杨灿身边,开始为他引见在座的各位田庄、牧场管事。
“杨执事,这位便是青塬里的黄庄主。”
“哦?听闻四天前,黄庄主喜得麟孙,这可是大喜事啊,可喜可贺。”
“哈哈,这位便是程栋程牧主吧?久仰大名!
杨某早年曾为阀主牧马两载,那时便常听牧长们提起你。
大家都说,六盘山牧场的骏马数量最多,品质也最优良。
今日能与程牧主一见,真是幸会幸会!”
实在的程牧主咧嘴一笑:“执事大人过奖了,属下不过是略懂一些养马的门道罢了。
属下今日前来拜会,也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特意备了两匹三岁口的儿马。
这两匹三岁口的儿马呀,身子骨可嫩着呢,毛色那是特别的白,希望执事大人能喜欢。”
杨灿欣然道:“白马?白马好啊,白马骑着气派啊,我喜欢,程牧主有心了。”
张云翊一一为杨灿引见,而杨灿总能与对方畅谈数语,所言不仅句句得体,还能精准地切中对方的近况或喜好。
比如黄庄主得孙、程牧主善养马,甚至连某位庄主近日田庄里的收成情况都了如指掌。
这让在座的众人既感到如沐春风,又暗自心生凛然。
杨灿对我们的底细如此了解,连黄庄主四日前得孙这般新近发生的小事都知道,可见他平日里对我们多有关注啊。
……
叱奴匆匆赶到秃发隼邪部下居住的西厢房,传达了秃发隼邪严禁众人醉酒的命令。
游牧民族天性嗜酒,或许是常年纵马草原、与风雪为伴的生涯,让他们养成了以酒御寒、以酒助兴的习惯。
此时西厢房内,已有六七名鲜卑汉子带了醉意。
叱奴将命令传达下去后,两名负责管束众人的管事模样的汉子立即开始收缴酒具。
此举引得那些还没喝够的鲜卑汉子一阵暗暗抱怨,却没人敢公然反抗。
他们都清楚秃发隼邪的脾气,若是真的违逆了命令,后果不堪设想。
叱奴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准备返回宴厅伺候秃发隼邪。
他刚走出西厢房的院门,就见杨灿的护卫豹子头程大宽站在不远处的路上。
豹子头一手搭在额前,眺望着仪门方向,脸上满是纳罕的神色。
“奇怪,这拔力末怎么突然带着人走了?
走得这么匆忙,连跟我家庄主打声招呼都没有。
如此粗鲁无礼,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呸!”
豹子头说着,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向宴厅走去。
叱奴心中纳闷,顺着豹子头方才眺望的方向望去。
只见拔力末手提一口环首刀,身后跟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鲜卑汉子,正急匆匆地向仪门外走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脚步飞快,显然是有急事。
叱奴作为秃发隼邪的亲随,向来机警过人。
而且他此次跟着秃发隼邪来到丰安庄,本就是为了寻找那批下落不明的“山货”。
那批货物对秃发隼邪至关重要,若是找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见拔力末如此反常的举动,叱奴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异样。
他也不声张,只是悄悄跟在拔力末一行人身后,远远地看着。
只见仪门外空旷的小广场上,早已有人为拔力末等人备好马匹,那些马匹个个鞍鞯齐全。
拔力末疾步赶到马前,翻身上马,厉声喝令众人:“快,都上马,跟我走!”
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在拔力末的带领下,朝着府门外疾驰而去。
“不对劲儿!拔力末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才会如此匆忙地离开!”
叱奴心头一紧,不敢有半分耽搁,转身快步奔回西厢房。
他一把抓住一个还清醒的侍卫,厉声喝道:“拔力末带着人跑了,你立刻跟上去,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是!”
那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去牵自己的战马。
片刻后他便骑着马,朝着拔力末等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
叱奴疾奔宴厅,刚到门口,一股浓郁的酒香与肉香便扑面而来。
此时的宴会厅内,侍女们正端着托盘,有条不紊地将一道道精致菜肴传送上桌。
每一张桌席旁,都整齐摆放着四口造型各异的酒坛子。
坛中分别盛着清酒、米酒、乳酒与葡萄酒,坛口用红布封着,透着几分喜庆。
另有身着素雅衣裙的侍女侍立在桌旁,手中提着小巧的酒壶,随时等候客人吩咐,依据客人口味斟上合心意的酒水。
厅内觥筹交错,杯盏碰撞声、众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叱奴脚步放轻,像条滑溜的游鱼般,从席间的空隙中悄无声息地穿过。
快步走到秃发隼邪身边,叱奴附耳低声道:“大人,拔力末带着他麾下所有的人走了,行色十分匆忙!”
秃发隼邪正端着酒杯,让身旁的侍女为他斟酒。
听闻叱奴的话,秃发隼邪眼神骤然一冷。
拔力末怎会突然走了?
他要去干什么?
难道……他发现了我针对拔力部落的阴谋?
可按时间推算,我派去给大哥送信的人,就算一路快马加鞭,
就算大哥接到传讯后立刻发兵,现在也还没到拔力部落才对!
如果拔力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那他又为何如此匆忙,连声招呼都不打?
秃发隼邪压根没往那批“山货”上想。
在他看来,若是拔力末真的发现了那批山货的踪迹,没理由不告诉他。
可他哪里知道,因为他对这批货的格外看重,让拔力末起了疑心。
拔力末自忖能对付得了于睿那些人,就想独自解决此事。
这不仅因为他好奇,更因为他生起了贪婪之心。
若是这批山货的贵重程度,足以让他不惜触怒秃发部落,那他还真有“黑吃黑”的想法。
秃发隼邪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对叱奴使个眼色,让他先去厅外等候。
随后,他又端起酒杯,与同桌的几位庄主谈笑风生,共饮了几杯,语气自然,丝毫看不出异样。
又应酬了片刻,秃发隼邪才突然捂住肚子,脸上挤出几分难受的神色,对着同桌几人歉然道:
“诸位恕罪,今日这酒喝得太急了些,有些上头,腹中也隐隐作痛,失陪片刻。”
同席的几位庄主与牧主,本就与他不算亲近,见他离去,也无人在意。
因为少了这个鲜卑人,剩下的人彼此间都是相熟的旧识,谈话的气氛愈发热络起来,笑声也比之前响亮了几分。
倒是坐在主桌旁,负责侍候宴会局面的张云翊,眼观六路,瞬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清晰地记得,拔力末早在开席之前,就以“手下醉酒闹事”为由匆匆离开了,而且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如今秃发隼邪又突然以“腹中不适”为由离席……
这两个鲜卑首领接连离开,难道出了什么事?
张云翊心中疑惑,正想悄悄离席,去打探一下两人的去向,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的杨灿忽然笑吟吟地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厅内原本喧闹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各席的客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张云翊见状,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重新坐回座位。
杨灿端着一只青瓷酒杯,朗声道:“承蒙阀主信任,授我杨灿以长房执事之职,又让我兼任丰安庄主之位。
说实话,若论打理田庄、牧场的本事,各位都是我的前辈。
论经验、论手段,杨某都不及各位,理应尊敬各位,多向各位学习长处。
日后,杨某也少不了倚重各位的本事,一同将阀主的田庄牧场打理好。”
他顿了一顿,语气忽转严厉:“不过,有些事儿,今日你我初次见面,不妨敞开了说在前头。
这些年来,各位庄主、牧主在私下里做过些什么,咱们彼此心里都有数,也没必要装糊涂。”
杨灿说到这里,全场彻底陷入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轻微。
众管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虽然从见面到现在,杨灿一直表现得客气有礼,他们费尽心思奉上的厚礼也都收下了,可杨灿这突转严厉的语气,还是不免让他们心中惴惴。
杨灿忽然笑了笑,语气又缓和下来:“私心嘛,人皆有之,难道我杨某人就没有私心吗?
咱们为阀主效力,图的是什么?无非是功名、利禄,美人儿,不外如是嘛。
所以,我是不会因此苛求大家的,相信阀主也不会以此苛求杨某,让咱们做个圣人。”
这句话一出口,宴会厅内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下来,厅中甚至隐隐传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豹子头程大宽捧着一摞厚厚的札本,走到杨灿身边。
杨灿拍了拍豹子头手上的札本:“这些就是各大田庄、牧场,按照杨某之前的吩咐,送来的文书。
其中一份是‘举状’,另一份是‘申状’……”
他的话音刚落,宴会厅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刚刚放松的众人又瞬间提起了心。
这一松一紧的节奏,如同缰绳般被杨灿牢牢握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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