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崔知府就直奔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藤箱。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官袍?
王明远定睛一看,正是师父平日里穿的那件深绯色知府官袍,只是这件官袍,如今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
袍角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边缘毛糙,显然是因为意外硬生生扯破的,袍身上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泥浆,东一块西一块,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最刺眼的是,在靠近下摆的位置,赫然粘着一坨已经风干发硬、颜色可疑的污秽之物,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馊臭味。
崔知府却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眼神里甚至带着点满意。
他二话不说,开始脱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沾满尘土、但相对“干净”些的旧官袍。
“师父,您这是……”王明远有些愕然。
“换上!”崔知府言简意赅,动作麻利地将那件“战损版”官袍往身上套,
“这件袍子,可是为师特意留着的“宝贝”。前几日去南城塌方最厉害的地方查看,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滚进泥坑里,旁边……咳,还有条野狗刚拉的新鲜热乎的。
当时就觉得,这身行头,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大用场!果不其然!”
王明远:“……”
他看着师父一脸坦然地将那坨带着风干的狗屎的官袍穿在了身上,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道具”准备得……也太硬核了!
崔知府穿好官袍,又对着屋里唯一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还嫌不够似的,伸手在墙角抹了一把灰,胡乱在脸上、脖子上蹭了蹭,又抓乱了自己本就纷乱的头发。
“明远,你看为师现在……够不够憔悴?”他转过身,顶着一张比难民还难民的脸,眼神却亮得惊人。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馊味、官袍破烂、脸上黑灰混合着憔悴蜡黄、眼窝深陷得能养鱼的师父,由衷地点头:“师父……您这模样,学生看了都心疼。巡抚大人见了,定会动容。”
“那就好!”崔知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这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也别愣着!赶紧把你那身干净衣服换了!换上你前几日穿的那套最破的!脸上也抹点灰!越憔悴越好!
记住,你现在不是秀才相公,不是知府门生,是跟着为师日夜操劳、累得快散架的小书吏!”
王明远不敢怠慢,连忙照做。
他本就清瘦,平日里有时候看起来也有点病态,这段时间跟着师父连轴转,更是瘦了一圈,眼底下也带着青黑。
此刻换上那身沾满泥点、袖口磨破的旧衣,又在脸上抹了几道灰,往崔知府身边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难民。
崔知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嗯,有那味儿了!记住,待会儿见了巡抚和总督,少说话,多跟在为师身后,眼神要疲惫,要带着点……嗯,那种为国为民熬干了心血的麻木和坚持!明白吗?”
“学生明白。”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和状态。
午后,申时初刻。
长安府城东门外,通往官道的岔路口。
以崔知府为首,府衙大小官员数十人,早已在此肃立等候。
只是这等候的队伍,气氛有些诡异。
为首的崔知府,一身破烂官袍,满身污泥,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身边的王明远,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低着头,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
后面的官员们,虽然也都穿着官袍,但也都大多脸色疲惫,衣冠不整,不少人官帽都戴歪了,显然也是被特地交代过的。
他们此刻看着自家知府大人那副尊容,一个个表情复杂。
苦肉计?这也太狠了吧!怪不得人家能当知府!
几个崔知府的心腹,比如通判、经历等人,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不时踮脚眺望官道方向。
终于,官道尽头烟尘扬起,一队盔甲鲜明、旌旗招展的骑兵率先出现,紧接着是巡抚和总督的队伍。
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行来。
那排场,那气势,与周围灾后的破败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崔知府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疲惫”和“坚定”,他挺了挺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腰板,低声对王明远道:“来了!打起精神……不,是打起“”萎靡”的精神!”
马车在离等候队伍十丈远的地方停下。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蟒袍、面容威严、保养得宜的中年官员在随从搀扶下走了下来。
他,便是统管秦陕行省军政民政的封疆大吏——巡抚周大人。
紧接着,另一个更大的马车里,下来一位身着麒麟补服、气势更加沉凝的老者,正是节制西北三省事务的三边总督杨大人。
两位大佬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等候队伍最前方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上。
周巡抚的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他记得崔显正!
上次见还是半年前述职的时候,那是个白白胖胖、一脸富态、说话圆滑得体的知府!
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身散发着馊味、官袍上还疑似沾着秽物的“乞丐”是谁?!
“崔……崔显正?”周巡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崔知府闻声,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往前抢了几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哽咽,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激动:
“下官……下官长安知府崔显正,恭迎巡抚大人!恭迎总督大人!
下官……下官有失远迎,请……请大人恕罪!”
他说话间,身体还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他这一跪,身后的官员呼啦啦也跟着跪倒一片。
周巡抚和杨总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尤其是周巡抚,他快步上前,甚至不顾崔知府身上的污秽,亲自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显正!你……你这是……”周巡抚的手触碰到崔知府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感受到那几乎不似活人的冰凉和虚弱,再看看他那张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脸,还有官袍上那刺眼的污渍和破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佩猛地冲上心头!
他一路行来,也视察过几个受灾州县,那些官员虽然也喊累叫苦,但哪个不是官袍整洁,至少面上精神尚可?
哪有像崔显正这样,简直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把半条命都搭在了救灾上的?!
“大人……下官……下官无能……未能……未能护得治下百姓全然周全……愧对……愧对大人信任……”
崔知府被扶起来,依旧摇摇晃晃,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自责和悲痛,眼眶瞬间就红了。
“快!快别说了!”周巡抚的声音也有些发哽,他紧紧握着崔知府的手臂,转头对随从喝道:“快!拿水来!再拿几片参片来!给崔大人!”
“显正啊……”一旁沉默的三边总督杨大人也开口了,这位以威严著称的老帅,此刻看着崔知府的模样,坚毅的脸上也露出了动容之色,
“你……受苦了!本督一路行来,所见官员,无一人如你这般……憔悴至此!长安府能有今日局面,你……居功至伟!”他这话分量极重。
崔知府连忙又要下拜:“总督大人谬赞……下官……下官只是尽了本分……”
“好了好了,虚礼免了!”周巡抚连忙制止他,“快,带路!本官和总督大人要亲眼看看你治下的长安府,看看你呈报的那套‘救灾新法’,是如何在如此大灾之下,稳住局面,安抚民心的!”
“是!下官遵命!”崔知府声音虚弱却坚定,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转身,开始巡视。
一边巡视一边“吃力的”讲解,就当快巡视完时,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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