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层的死寂并非无声,而是由仪器冰冷的滴答、能量低沉的嗡鸣、以及两种截然不同的绝望呼吸声编织而成。一种沉入北海冰渊般窒息,一种浮于琉璃表面般虚无。
连日来的监测和常规治疗似乎都成了徒劳的仪式。无论注入多少舒缓剂和营养液,法兰西的生理指标如何趋于平稳,她那种彻底的、非生理性的封闭和空洞没有丝毫改善。她不再回应任何呼唤,甚至不再有细微的颤抖,只是睁着那双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紫色眼眸,仿佛一具被抽走了内核的精致人偶。
这种状态超出了常规医学范畴。一位资深的、擅长意识体精神图谱分析的医疗型意识体被紧急召来。他对着法兰西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深度扫描,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最终,他关闭仪器,转向守候在一旁的瓷、美利坚和加拿大,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情况……很复杂,也很糟糕。”他调出一幅复杂无比、光芒黯淡的精神能量图谱,“法兰西女士的‘存在核心’——我们可以理解为意识体最重要的本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并非简单的记忆封锁或情绪崩溃,而是更根本的……残缺。”
“什么意思?”瓷的心猛地一沉。
“根据图谱显示和与已知数据的比对,”医生指向图谱上几个关键节点的大片空白和断裂的能量流,“她的‘灵’(或者说意识本源),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用古老东方的概念类比,近乎‘三魂七魄’中丢失了主掌情感、记忆与生命活力的‘一魂’。这导致她的存在变得极不稳定,如同大厦失去了承重主梁,所有的情感、记忆、甚至求生本能都失去了锚点,无法汇聚,从而表现为这种彻底的虚无和封闭。”
“缺失?”美利坚冰蓝色的眼睛眯起,“怎么会缺失?被什么东西吃了吗?”
“更像是……撕裂,或者说,遗落。”医生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根据残留的能量痕迹追溯,这缕‘魂’的丢失时间点,与之前大航海时代时空紊乱的能量峰值高度吻合。推测是在那次海难漩涡中,她的存在被强行撕裂,绝大部分被带回,但最核心的那一缕……可能永远留在了那个时空乱流里。”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所有人都僵住了。
加拿大脸色瞬间惨白,他想起了那恐怖的漩涡,想起法兰西被吞噬的瞬间。
所以,他们救回来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法兰西。只是一个残缺的、无法自行维持存在的空壳。
“有什么办法?”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理论上……必须找回那缕遗失的‘魂’。”医生的声音毫无把握,“但……时空穿梭本身就会对意识体造成巨大负担,更何况是精准定位并带回一缕无主的、可能已经消散或融入时空乱流的意识碎片……这几乎……”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且风险极高。
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
谁也没有注意到,隔壁医疗舱内,一直如同冰封般死寂的英吉利,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冰锥,穿透了他自我封闭的冰层,狠狠扎进了他意识的最深处。
【撕裂……遗落……大航海时代……漩涡……】
是他。
是他没有抓住她。
是他弄丢了她最重要的部分。
所以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她那句“让我死了不是更好”并非全然的气话,而是……一种残酷的真相。他救回了一个不完整的她,让她承受着比死亡更痛苦的残缺。
无边的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责任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用以冰封自我的堤坝。
他必须去做点什么。
必须。
……
夜深人静。医疗层只剩下最低限度的灯光和值守的加拿大。瓷和其他人暂时去休息,以应对后续的计划。
就在这时,英吉利的医疗舱舱门,发出极其轻微的滑开声。
他竟然自己强行打开了它!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那条断腿显然远未愈合,每移动一下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靠着强大的意志力,硬是悄无声息地挪出了医疗舱,依靠着墙壁和仪器,一步步地、极其艰难地挪向装备储存室。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决。那双祖母绿的瞳孔里,不再是死寂的绝望,而是一种燃烧着的、近乎偏执的决绝光芒。
他找到了一套备用的、最小型的时空定位装置,以及……一枚一次性的、功率极大却极不稳定的时空信标。这通常是用于绝境求救的,代价巨大。
然后,他回到了法兰西的医疗舱外。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透明的舱壁,凝视着里面那个仿佛永远沉睡在虚无中的身影。目光贪婪地、痛苦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深深烙进自己即将破碎的灵魂里。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隔空划过她苍白的脸颊轮廓。一个颤抖的、近乎破碎的呼吸从他唇间溢出。
他启动了录音设备,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温柔和……无尽的悲伤。
“法兰西……”
他开口,第一个名字就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或许听不见更好。”
“医生说的话……我听到了。对不起……又一次,是我的错。是我……在那片海里,弄丢了你。”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对抗巨大的痛苦。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谈判桌上,也不是在战场上。”他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极遥远的回忆色彩,“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片开满鸢尾花的河谷。你的头发还不是白色,是阳光一样的金色,眼睛就像最成熟的紫葡萄,亮得惊人。你当时正试图把一顶可笑的、用野花编成的王冠戴在一头倔犟的小毛驴头上,笑得像个……像个纯粹的傻瓜。”
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难受。
“后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战争,无数的战争。我烧过你的村庄,你劫过我的商船。我们在泥泞里撕打,在宫廷里用最优雅的语言彼此诅咒。我们恨对方入骨,不是吗?恨不得将对方的旗帜踩进泥里。”
“可是……为什么我又会记得,在那场百年战争最绝望的时刻,我们曾背靠背抵御共同的敌人?我记得你体温的温度,记得你喘息的声音,记得你骂我‘该死的英国佬’却又死死护住我受伤的左翼?”
“为什么我会记得维也纳会议上,你穿着最华丽的裙子,在所有国王和皇帝面前,对我投来那个轻蔑又了然的冷笑?那一刻,我竟然觉得……该死的迷人。”
“为什么……我会记得滑铁卢之后,我去看你。你穿着丧服,站在废墟一样的花园里,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灰烬。我当时……我当时竟然想说‘对不起’,虽然最终出口的,依旧是那些该死的、见鬼的风凉话!”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巨大的痛苦和困惑。
“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是仇恨?是竞争?是……另一种更扭曲、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不知道……法兰西,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无比低沉而认真:
“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那片海里,真的遗落了你的一部分……如果那是让你痛苦的根源……”
“我会去把它找回来。”
“无论它在哪个时空角落,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是我……欠你的。”
录音到这里,传来他艰难移动和压抑痛楚的吸气声。他似乎正在强行给自己注射某种强效镇痛剂和能量兴奋剂,以支撑他接下来的行动。
“……别怪我,法兰西。如果……如果我回不来……”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轻柔,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诀别的意味:
“那就忘记我吧。忘记所有那些该死的战争、算计和互相伤害。只记得……记得那片开满鸢尾花的河谷,记得那个蠢得要死的野花花冠,记得……我们最初的样子。”
“再见,法兰西。”
录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那枚极不稳定的时空信标。刺目的光芒瞬间将他吞噬。
“英吉利?!不!”加拿大终于察觉到异常,惊呼着冲过来,却只扑了个空。
光芒散去,原地只留下一套脱下的病号服,和那枚还在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已经空了的录音笔。
医疗舱内,法兰西依旧静静地躺着,睁着空洞的眼睛。
但就在那信标光芒彻底消失的瞬间,一滴晶莹的、毫无征兆的泪水,突然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仿佛那缕遗失在遥远时空的魂,也感知到了那份决绝的、赴死般的温柔。
而此刻的英吉利,已然拖着未愈的重伤之躯,强行闯入了危机四伏的、大航海时代的时空乱流之中。每多待一秒,他的国灵体都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濒临碎裂。
他是去找回她的魂。
也是去奔赴一场,自我惩罚的……消散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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