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翊国公……”
鄢懋卿凝神看向王廷相,竟又再一次加重筹码,却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瞟了一旁的年轻经历一眼。
“你先退出去,关上门守在门外!”
王廷相此刻已彻底没有了刚才冷漠与鄙夷,当即对那年轻经历下令,
“老夫与鄢部堂谈话期间,不许任何人靠近大堂!”
“是……”
年轻经历一怔,却也不得不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向大堂外退去。
就在鄢懋卿进来之前,他还因此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负面传闻和王廷相对鄢懋卿的负面评价,先入为主的对其心鄙视。
然而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却已经令他大为震动,心中对这头“明白禽兽”充满了好奇。
不一样!
这头“明白禽兽”和他想的很不一样!
甚至不只是他这么想。
这位对他有提携之恩的王总宪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否则刚才便不会弹跳而起,连看向鄢懋卿的眼神都骤然改变……更不会将他一改态度,将他屏退!
他真的很想继续留在堂内听王廷相与鄢懋卿说话,这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高手过招,轻描淡写间似有刀光剑影,尽显高深莫测,令人心驰神往。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现在的他显然还没有这个资格。
他此刻只有一种感觉。
这个鄢懋卿如此年轻,却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升迁到这个位子,靠的绝不仅仅是“明白”二字。
官场上“明白”的官员多的是,只是一个都察院就不计其数,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够仅在殿试后数月之内就成为三品大员的?
莫说是三品大员,瞧瞧官场上的那些四品以上的官员,又有几个不是头发花白?
“哐!”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年轻经历又最后看了鄢懋卿一眼。
他觉得王廷相此前和刚才教他的那些东西,虽是混迹官场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甚至是众多官员的为官之道,历来都是如此。
但历来如此,就一定是最正确的道路么?
若是最正确的道路,他们为何没有人像鄢懋卿这般成功,走出这样一条前无古人的阳关天途?
或许……如今已是时过境迁?
……
“鄢部堂,请坐。”
王廷相亲自引着鄢懋卿坐下,甚至亲自动手为其斟了一杯茶,这才皱着老脸接上了刚才的话,
“鄢部堂方才又说,不只是翊国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鄢懋卿慢条斯理的啄了一口茶,润过嗓子之后才道:
“还有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
“夸嚓!”
王廷相正要放下茶壶,听到这话却又吃了一大惊,茶壶不慎脱手而落,茶叶、茶水与陶瓷碎渣溅了满满一靴面。
他如何会不知道鄢懋卿这句话的份量究竟有多大!
大明朝如今尚存,并且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国公就那么几个:
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延德,魏国公徐鹏举,翊国公郭勋,黔国公沐朝辅和成国公朱希忠。
其中魏国公徐鹏举定居南京,兼任南京守备。
黔国公沐朝辅则定居云南,祖辈镇守云南。
如今在京城定居的就只有翊国公、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四人,京城最大的勋贵就是他们,无人可出其右。
而在这四人之中,最受皇上重用也最有权势的人,又数新晋的翊国公郭勋和成国公朱希忠。
这两人时常参与议论军政大事,为皇上出谋划策,即使在皇上在西苑斋醮玄修的时候,亦可随时出入求见。
鄢懋卿这句话,便是将所有定居京城的国公都囊括了进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变天!
“鄢部堂这话的意思是……”
王廷相脑子空白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的,顾不得被茶水打湿的靴子便又难以置信的确认道,
“翊国公、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鄢部堂能够让他们全都清退所有的不义之财,并交出侵占百姓利益的亲属与恶仆认罪伏法?”
“如何?”
鄢懋卿微微颔首,笑道,
“一旦京城形成如此局面,清查权贵侵占百姓利益的事是不是就好办多了?”
“鄢部堂如何能够办到?”
王廷相依旧在优先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这给他的感觉不亚于在听天方夜谭。
“这事不归王总宪管,我说能办到便一定会办到。”
鄢懋卿用杯盖赶着茶叶,自信的目光犹如刺破夜空的扫帚星,盯着王廷相的眼睛诘问,
“现在你只需告诉我,我一旦促成如此局面,你打算如何施为便是?”
“这……”
王廷相再次陷入了沉默。
鄢懋卿带来的消息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好。
但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翊国公、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四个京城最大的勋贵主动牵头清退不义之财,主动交出亲属和恶仆来认罪伏法。
那么京城就没有不能动的权贵了,都察院只需要拿着权贵名单逐一点名便是,恐怕没有人胆敢继续抗拒!
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说能够彻底整治京城权贵侵占百姓利益的问题,亦可令如今早已乌烟瘴气的京城,重得一片多年未见的晴天。
可是王廷相心里同样也清楚。
官场上的事,设想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其中依旧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
因此就算鄢懋卿真能促成了如此千载难逢的局面,也依旧需要从长计议……
“王总宪,这回的事都察院奉皇上之命查了这么久,最终却只查出一个郭勋来。”
见王廷相良久未曾说话,鄢懋卿则站起身来继续说道,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明白是怎么回事,皇上何等庙算入神,更不会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倒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你这都察院里有坏人,而且通过此事便可看出,坏人恐怕还不少。”
“皇上如今恐怕已经恨你透顶。”
“不只是因为你被人当了枪使,令皇上进退两难,更是因为都察院本该是皇上手中的利剑,如今情愿被旁人所用,反过来将锋刃对准皇上!”
“你执掌都察院多年,就是专养禽兽?”
“都察院尚且如此,我大明朝还有利剑吗?!”
话至此处,鄢懋卿竟已是双目血红。
随即“夸嚓”一声将那茶盏摔在王廷相脚边,全然是一副质问的口气,连带着语调都瞬间拔高了好几个音阶:
“王廷相,我也不怕告诉你,此事之后你还想明哲保身、全身而退,绝不可能!”
“都察院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你身为左都御史,难辞其咎!”
“我既然能教翊国公、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主动牵头清退不义之财,便也有的是手段治你!”
“莫要以为我只有翊国公府、翰林院、詹事府和钟粹宫的势力,你与夏言私下应该有所往来,得了空不如好好问问他,严嵩被一撸到底究竟是谁的手笔!”
“现在我只给你两条路选择。”
“要么,收拾好你的都察院,配合我将此事办下去,办的明明白白!”
“要么,我指使朝堂、后宫一同配合,趁皇上恨你透顶之际大进谗言,害你诛族抄家!”
“不必相送,告辞!”
说着话,鄢懋卿迈着大步向堂外走去,“咣当”一脚踹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嚣张离去。
这人呐,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些压力。
有了压力,才有行动的动力。
而王廷相显然长久侵染官场风气,在许多事情上已经有些畏首畏尾,投鼠忌器,甚至是明哲保身。
鄢懋卿知道,这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
就连朱厚熜在这个进程中也没起什么好作用,此前他的那些任性暴行虽然立了威严,但也在无形中向百官传递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的错误信号,促成了这种风气的形成。
而他也相信。
如果王廷相真像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廉洁奉公、学识渊博、慎明刑狱、秉直不阿的话。
那么他刚才的那番表现,便非但不会令其怀恨在心,还有可能一举打动他的内心,自此成为自己的拥趸或知己。
自此“鄢党”便将再添一员大将,他在都察院的影响力亦将与日俱增。
正是一举两得!
“???”
望着踹门而出,嚣张离去的鄢懋卿,守在门外的年轻经历心中不由更惊。
嚣张!
这也太嚣张了!
王廷相可是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啊。
因为执掌都察院,掌握监察百官大权,就算是内阁阁老和其他二品部堂拉拢他还来不及,平日里自然也是以礼相待,朝堂中又有几个人敢对他如此无礼?
年轻经历连忙跑到堂部门口,探着头小心向里面望去。
却见王廷相呆呆立在堂中,脚边是一个破碎的茶壶和一个更碎的茶盏。
然而这位老部堂却不为所动,只是痴痴的望着鄢懋卿离去的背影,脸上仅是无法言喻的复杂表情。
年轻经历联系起此前虽然站立很远,但是依旧听到的一些房门都压不住的动静,尤其是只听到了鄢懋卿类似“斥责”的声音。
所以……王部堂该不会是反被一个年轻后生给教训了一顿吧?
“哈哈……哈哈哈哈!”
王廷相不知为何忽然笑了起来,笑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
“大进谗言?”
“真是个有意思的后生,比他那封殿试答卷更有意思,老夫今日又狠狠的长了一回见识……”
“你进来吧,还记得老夫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么?”
年轻经历连忙跑了进来,躬身答道:
“部堂的谆谆教诲,卑职没齿不敢相忘……”
王廷相摇了摇头,笑着打断了他:
“先忘了吧。”
……
一扭脸的功夫,鄢懋卿又转道去了成国公府。
此前他虽然在捧杀严嵩的时候,曾偷偷借过成国公朱希忠的势,但这还是头一回站在朱希忠面前。
鄢懋卿心里清楚。
朱希忠才是这回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朱希忠与郭勋虽然同为朱厚熜如今最宠信的勋贵,但朱希忠可是老牌勋贵,与郭勋这种新晋的勋贵不同,名势皆在其他国公之上。
这点从他历事三朝,先后六十六次代表皇帝祭祀圜丘三十九次,方泽二十九次,参加进士恩荣宴十九次,在明穆宗和明神宗登基均担任持节掌冠重任……等等人生经历上便可见一斑。
“鄢部堂,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朱希忠也是出于好奇,才让鄢懋卿进入成国公府,与其会面。
别看他位高权重,其实如今也才是奔三的年纪,样貌上看起来也没比鄢懋卿大几岁……
勋贵嘛,不需要像普通人一样寒窗苦读,也不需要在官场中奋力向上攀爬,什么年纪贵为国公,只看老爹什么时候咽气。
“成国公误会,不是下官要见成国公,下官只是奉皇上口谕而来。”
鄢懋卿躬身施礼道。
“哦?”
朱希忠当即屏退左右,这才问道,
“不知皇上有何旨意?”
不怪朱希忠丝毫不怀疑鄢懋卿的话,怪只怪朱厚熜近些时日对鄢懋卿的偏心实在太过明显。
毕竟可不是谁才通过殿试几个月,就能够受到皇上连续几次拔擢,直接出任正三品太子詹事,受皇上托付最大的“软肋”太子的。
而且……他随时都能进宫面见皇上,也断然不信有人敢在他与皇上之间假传口谕。
“如今有人弹劾京城权贵侵占百姓利益的事,想必成国公心中早已有数。”
鄢懋卿低眉顺眼的笑道,
“皇上命下官先问成国公,成国公忠心耿耿,应该也不希望皇上因此左右为难吧?”
“微臣不敢!”
朱希忠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连忙躬身表态。
“皇上还说,成国公袭爵不久,侵占百姓利益的不法之事必是与成国公无关。”
鄢懋卿接着又道,
“然则此事已经引起舆情,实在不能不查,因此皇上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既不用亲自出面,又可以堵住悠悠之口的两全之策,请成国公务必配合行事。”
“不知是何两全之策,还请鄢部堂明示。”
朱希忠连忙问道。
“请成国公清退最近这些年来的不义之财,再交出十名侵占百姓利益的亲属与恶仆,交由北镇抚司依法处置。”
鄢懋卿正色说道,眼见朱希忠面色随之改变,当即又补充道,
“成国公不必惊慌,皇上明白成国公的忠心,断然不会亏待了忠臣。”
“皇上的意思是,请成国公充当一回诱饵,如此不管成国公清退了多少,那些不法权贵便也必须清退出多少。”
“事成之后,成国公的钱非但如数奉还,那些不法权贵的钱,则在除去归还百姓的那部分之后,再取出一部分赏赐给成国公。”
“当然,此事并非皇上敕令。”
“如今翊国公已经开始奉命行事,只看成国公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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