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兄长若是信不过我,那便还是请翊国公回来亲自处置吧。”
眼见三人已经上钩,鄢懋卿还是佯装不悦,提前又打了一剂防止脱钩的预防针,毕竟接下来他要让他们做的事情一般人都很难接受,
“不过休怪我没有提前提醒你们。”
“如今这道奏疏能够落入我的手中,而并非是北镇抚司与刑部官员直接问责,与翊国公如今在大同为皇上所办之事密切相关。”
“翊国公在大同办的事才是皇上真正关心的国之大事,侵占百姓利益之事与其相比,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吏治小事。”
“我此前借俺答之事助翊国公避过段朝用之祸,便是这个道理。”
“因此只有翊国公继续留在大同为皇上办事,灾祸才不会落在郭家头上。”
“而翊国公若是能够将大同的事办的漂漂亮亮,那么无论此前做过什么都非但无过,只有大功一件,回头皇上自然少不了赏赐。”
“可一旦翊国公受此事影响,抛下大同的事赶回京城……”
“啪!”
说到这里,鄢懋卿轻轻击掌,将正听得聚精会神的三人吓的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才神色凝重的继续说道:
“那可就休怪皇上旧事新罪一同清算,翊国公必将大祸临头,郭家的好日子怕也彻底过到头了!”
“信!信!我等怎会不信四弟,一切听由四弟的安排!”
三人此刻面色煞白,忙不迭点头称信。
毕竟这番话简直无懈可击,就算是郭勋在此也只会深以为是,更别说他这三个不堪大用的儿子。
战略忽悠,鄢懋卿从来一丝不苟,不抱任何侥幸心理。
绝不会因为对手不够犀利便不尽全力,突出一个“战术上蔑视对手,战略上重视对手”。
“既然如此,我自当竭尽全力维护郭家。”
鄢懋卿微微颔首,转而又问,
“所以我说了这么多,除了今日寄出的第一封信之外,三位兄长知道今后寄给翊国公的书信,或是翊国公询问的近况的书信,应该如何书写与回复了么?”
“这……”
三人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浮现出迷惑之色,只得再次虚心请教:
“可否请四弟明示?”
“会做媳妇两头瞒,自然应该是只报喜不报忧。”
鄢懋卿正色道,
“首先,翊国公如今已六十有六,这般年纪恐怕受不得惊吓,我们最终能够处理妥善的事,略微瞒上一瞒,何尝不是一片孝心;”
“其次,皇上的使命疏忽不得,倘若翊国公因府上的事分心出了疏漏,那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再次,也是最致命的事,倘若翊国公无法理解我这‘十全奇谋’中某些手段的用意,一时心急赶了回来,恐怕万事皆休!”
“三位兄长,有时为了成事,善意的谎言远比不过脑子的实话更加重要。”
“因此请三位兄长务必全力配合于我,共同化解这次危机。”
“届时翊国公回来听闻了事情的始末,见三位兄长已可独当一面,心中不知会有多么欣慰,今后亦可安心将府上的产业交到三位兄长手中了。”
话至此处,郭守乾、郭守坤和郭守纲三兄弟非但完全理解了鄢懋卿的“用意”。
甚至自小到大极少被郭勋夸赞的他们还有那么点上头,纷纷满脸期待的道:
“四弟言之有理,的确是该如四弟所言,对父亲报喜不报忧,咱们这也是为了父亲与家族尽心尽力!”
眼见已经铺垫的差不多了。
鄢懋卿终于正式开始推进自己的“十全奇谋”,又笑着说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我这‘十全奇谋’的第一步,叫做李代桃僵。”
“现在我需要三位兄长行动起来,尽快摸底翊国公府在京城拥有的产业,将其中涉及侵占百姓利益的产业和参与这些事的远房亲属与奴仆全部清查出来,列出明确的账目。”
“再从这些人中挑十个平日里最为猖獗、最为翊国公府招恨的人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话音刚落。
“哦——!”
老二郭守坤已经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道,
“四弟的意思是,我们应当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刻,便可将这十个人推出来顶罪,这便叫做李代桃僵?”
“正是如此,二哥果然机敏过人。”
鄢懋卿拜道。
郭守坤喜滋滋的摆了摆手,谦虚笑道:
“哪里哪里,四弟已经说的如此清楚,我若再不明白那就是愚蠢了。”
“四弟,那第二步呢?”
郭守乾又忍不住追问。
“大哥莫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也需一件一件的办。”
鄢懋卿卖了个关子,神色严肃的道,
“你们先尽快将此事办好,剩下的事由我来办。”
“这道奏疏既然是左都御史王廷相呈递上去的,那么他便是关键所在。”
“如今我也得去都察院走动走动,摸清王廷相的心思之后再见机行事,三位兄长等着我的消息便是。”
“三位兄长,我会尽全力避免走到不得不使用这李代桃僵之计的地步……”
“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
……
千步廊,都察院。
“部堂,卑职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一名亲信的都察院经历一边为王廷相整理着文书,一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绷着脸开口说道。
王廷相知道这个年轻的经历秉性正直,也是有心培养于他才带在身边,于是微微颔首:
“你既然问出来,在你心里便是当问,想问便问吧。”
“多谢部堂。”
经历先是施礼拜谢,然后才站直了身子问道,
“据卑职所知,京城权贵侵占百姓的事情极为普遍,若要去查随随便便即可查出一大把。”
“因何五城御史奉部堂的命令,来来回回查了一个多月,却只查出来一个郭勋,剩下的那些权贵俱都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王廷相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便说明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何须询问老夫?”
“部堂恕罪,卑职只是想知道,卑职心中的答案与部堂的答案是否相同。”
那年轻经历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躬身回答。
“这就是老夫欣赏你的地方,去把门关上。”
王廷相捋须而笑,示意经历将门关好之后,才轻叹了一声,
“你说的不错,如今的都察院也早已烂透了,失去了监察百官、弹劾不法的职能,如今早已成了一些人手中在朝堂上斗法的工具。”
“这回五城御史呈递上来的结果,亦是在有心之人的操纵之下得来,是有人想给皇上出难题。”
那年轻经历听完更加不解,忍不住又问:
“既是如此,部堂因何又要如他们所愿如实上奏,这不是反被他们利用了么?”
“待你有朝一日爬到老夫这个位子,你就能体会老夫的难处了。”
王廷相比郭勋还大一岁,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割斧凿一般深邃,此刻却强行拧成了“无奈”二字,
“自皇上两月前将给事中李凤来等人弹劾京城权贵侵夺百姓利益的奏疏推来都察院时,老夫就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果然不出老夫所料。”
“老夫命五城御史核查不足一月时,便已有人开始上疏弹劾老夫拖延办案、徇私欺君,不断在皇上面前给老夫施压。”
“而这以往五城御史都只是随便查查应付老夫的事情。”
“这回在老夫的不断催促下,依旧查了足足四十几天,直到前几日皇上下旨怪罪老夫,才终于呈递上来结果。”
“你能看懂这其中的道道么?”
“……”
年轻经历默默的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对尚未到达一定高度的他来说,的确是有些深奥了。
“总之,这回是有人要与皇上斗法,而郭勋虽本就罪有应得,但其实本质上和老夫一样,都是被人设计,强推出来当枪使的罢了。”
王廷相脸上露出一抹名为“解脱”的惨笑,语气竟也多了几分释然,
“今日这些话,便当做是老夫临别前最后一次关上门来与你坦诚交心吧。”
“过了这回,无论郭勋结果如何,老夫的官途怕都要走到头喽。”
“老夫常对你说,粗心有粗气,冷心有冷气,细微心有细微气,浊气能令心浊,躁气能令心躁,正气能令心泰然。”
“不过想老夫混迹官场一生,虽未有大的建树,不能拨乱反正,不能挽大厦之将倾,但好歹守住了胸中那口正气,日后咽气时亦可泰然处之。”
“老夫累了,倦了,这回若能借此机会向皇上乞得骸骨,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忠告吧。”
“穿上了这身官服的人,十之八九都已是衣冠禽兽,官服之中浊气最胜,正是滋养禽兽之气,因而禽兽生生不息,除是除不尽的。”
“你若真想为百姓、为皇上、为天下办些事情,守住胸中那口正气。”
“便莫要自视过高,眼里也要容得下沙子。”
“毕竟皇上治理天下偏偏离不开这群禽兽,因此除一奸震慑禽兽即可,不可太过执着,否则必受其害。”
“好好活着才能办事不是?”
“……”
年轻经历听罢之后更加沉默,清澈的眸子中悄然增添了一丝绝望。
他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王廷相如今这般行事的心思。
他本可以不递上那道奏疏,又或是消除相关郭勋的消息之后再递上奏疏。
但他选择了将计就计,将郭勋拖下水,为的就是实现“除一奸震慑禽兽”的目的……
“卑职明白了……多谢部堂教诲。”
年轻经历躬身施礼,衷心拜谢。
“你还是没全明白……不过先将老夫的话记在心里吧,日后你身不由己的时候,再细细回忆起老夫今日的话……”
王廷相摇了摇头,更加无奈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经历。
这后生还是太实诚了,这样的人进入官场往往是最错误的选择,可是等他明白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正说着话的时候。
“咚咚咚!”
房门忽然被人叩响,随即传来了小吏的声音:
“部堂,太子詹事鄢懋卿正在堂外求见。”
“呵呵,你瞧瞧,说起明白,一头无师自通的明白禽兽闻着味就找来了。”
王廷相脸上的皱纹迅速折迭,发出一声冷笑。
直到现在他都还对此前出任殿试读卷官时,第一次见到鄢懋卿那封极有味道的殿试答卷时的感受记忆犹新,胸中又不受控制的愤懑起来。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鄢懋卿的确是个明白人。
如果不是明白人。
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郭勋拜做义父,更不可能在数月之内就做到三品大员的位子。
这是纵观古今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观,历史上也从未出现过这么年轻的太子詹事,皇上简直就是拿国本当做了儿戏。
“让他进来,老夫倒要见识一下这头禽兽究竟有多明白!”
王廷相心中猜测鄢懋卿此行前来,一定与郭勋的事情有关,不过这件事他已经以奏疏的形势呈递给了皇上,找他又有何用?
所以,他此刻决定接见鄢懋卿,主要还是想亲自领教一下,这个仅凭白纸黑字便可令一副奸佞谄媚嘴脸跃然纸上的明白禽兽究竟有何能耐!
……
片刻之后。
“哼!”
盯着眼前这个在他眼中怎么看怎么贼眉鼠眼的年轻后生,王廷相连身都没起,只冷哼一声道,
“老夫与鄢部堂素无来往,不知鄢部堂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见过王总宪。”
鄢懋卿则是先瞄了王廷相身后的年轻官员一眼,见王廷相并无屏退的意思,便也没有强求,只笑了笑道:
“想必王总宪这回被人设计当了枪使,陷入这般伸脖子也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的被动境地,心中也十分憋屈吧?”
“?”
王廷相尚未做出反应,倒是他身后的年轻后生没控制住面露惊色。
这话他才听王廷相亲口说过。
而这个看起来比他小了不少的“明白禽兽”竟也能一语中的,果真这般明白?
“老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话直说便是,不必与老夫打马虎眼。”
王廷相心中亦有一丝惊讶,不过表面上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冷冷喝道。
“王总宪果然是个直率的人,那下官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鄢懋卿渐渐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
“这回的事,王总宪应该不会不明白,如今最为难的人是皇上。”
“想来王总宪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来是身不由己,二来怕也做好了领罪引退的准备。”
“如果说王总宪有什么私心的话,无非是想逼迫皇上不得不降罪我义父,借此事在短期内震慑京城权贵,为京城百姓挣得个喘气的空挡。”
“不过依我所见,仅仅震慑怕是不够。”
“此事或许还有其他的解法,比如……”
“若我能够让我义父清退所有的不义之财,并交出侵占百姓利益的亲属与恶仆认罪伏法,王总宪可有应对之策?”
“?!”
年轻经历闻言脸上惊色不由更盛,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些。
居然全中!
这个明白禽兽几乎是在复述王廷相刚才说过的话,没有任何疏漏,他究竟什么来头?!
“砰!”
王廷相更是双手拍在案几上,瞬间撑着身子站立起来,一双老眼灼灼的盯着鄢懋卿:
“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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