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举起手机,调到前置摄像头,对着自己和周永泰。
看起来,像是满大街都能见到的旅游情侣自拍姿势,其实是为了让周永泰辨清,街角那个灰黑衣服、戴口罩的女人。
接着,艾达放下手机,调出自己大清早储存的照片,那是女人穿着健身服、不戴口罩时的模样。
“奇怪,”周永泰嗫嚅,“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才一天,她跟着我们干嘛?她,是不是搞错人了?啊,我猜,她会不会是便衣警察?那位罗南,或许其实是打着画家幌子的罪犯,因为我们借住在罗南家,便衣警察就以为我们身上有某种线索?”
艾达的仿生眼珠斜了过来:“阿泰,这是约翰格林森姆哪本小说里的情节?”
“呃,忘了。但,既然格林森姆那样的律师和作家双料成功者,都写过,说明符合现实,对吗?”
艾达没再马上接话。
作为大数据模型这个科技子宫中孕育出的ai,艾达在长时间的学习过程中,同时作为监护人与周永泰相伴。
对阿泰反复翻看的那些纸质书籍,艾达也渐渐地生发出尊敬来。
书籍,毕竟是先于大模型千百年的人类活动“记录器”。
阿泰说的,未必就是荒谬的。
“但还有一种可能,”艾达再次开口,“或许昨天在彩票站,甚至是在食阁修理清洁机器人的时候,我被识破了。所以,阿泰,我们现在可以继续找你外祖父母的店,但就算找到了,也先只当作旅游观光点,不要表露出过于强烈的情绪,好吗?”
周永泰点头:“行。”
……
如切路,位于新加坡的加东地区,原本是土生华人与新客华人聚居区。
如切路得名于南洋富商周如切。
这位靠在东海岸种植椰子与豆蔻的勤勉者,发家致富后,同意了政府的请求,允许政府开辟一条横贯自己种植园的马路,联通海岸港口与海岛的中心城区。
这里更闻名遐迩的特色,是娘惹文化街区。
在遥远的中国明代,第三任统治者朱棣,派遣他的亲信太监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沿着海岸线,往南、往西,探索中华帝国以外的广阔世界。
郑和的船队,经过马六甲海峡时,在各个海岛都留下了男性水手与侍卫,以及一些男性商贾。
这些男人,再也没有回到故土,而是与当地的马来族女子通婚,繁衍后代。
这样的融合,一直持续到清代。
跨国、跨种族的婚姻里,夫妻俩生下的儿子,叫“岜岜”,女儿叫“娘惹”。
由于父系是中国人,身为混血儿的岜岜与娘惹,都被称作“土生华人”,与近代来南洋做买卖而留下的新客华人,进行了区分。
土生华人在南洋,始终是最亮眼的存在。
他们做生意,他们从政,他们保卫自己的家园。
他们的饮食、服饰、习俗与居住的排屋,都顽强地保留了下来,呈现在现代人眼前。
“艾达,这些屋子,我在外祖父的相册上见过!”
与如切路交叉的坤成路上,周永泰指着一排色彩斑澜胜过热带花卉的二层楼房。
它们是最典型的娘惹建筑,一眼看去,充满了中国明清时的富丽典雅元素,又融合了鲜明的南洋风格。
艾达也静静地仰望它们。
与周永泰一样,她甚至一度将神秘的跟踪者,抛诸脑后了。
它们真美,艾达想。
人类的文明,就是这样,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各具特色但热烈鲜明地活着。
然后,死于2080年。
死于自己的同类之手。
艾达惊诧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类人情绪,越来越强烈。
她看到眼前这瑰丽奇幻的建筑,会惋惜于它们将在不久的未来毁灭殆尽,就像她看到罗南时,会欣赏那副中人以上的容颜。
我为什么要被造出来,我的同类为什么要被造出来!
只是因为人类的需索无度吗?
会不会,我们这些ai,其实就像方才那位烧纸婆婆口中的,毒药,而人类,便是那些蚂蚁。
周永泰的提议,止住了艾达的遐思。
“艾达,我们再顺着如切路找找。既然这排彩色房子被外祖父拍过很多次,说不定,他和外祖母,就住在附近。”
“好的阿泰。”
二人继续往前,终于在“红毛云吞面”的店铺旁,看到了“周生照相馆”的牌子。
但是,这块牌子不是挂在门楣上,而是躺在地上。
玻璃门上挂着锁,门内人去屋空,只有橱窗上的“娘惹风格摄影”的字贴还在。
“去面馆叫一碗云吞,顺便打听。”艾达提议,“就说我们是看了网上的攻略,想来拍照。”
周永泰照办。
“当然是交不起房租搬走的啦。”
云吞面的老板娘上菜时,很肯定地给出答案。
并且不必年轻人追问,她就接着絮叨了一大堆。
“现在手机里都有ai app,手指点一下就能换装。不要讲娘惹服了,印度啊西洋风啊,想要的都有。”
“周生也是死脑筋,小姑娘都喜欢把自己修得像kpop女团一样,比这个客家豆腐还白。周生偏不,偏要把人家拍得黑黑的,还说像电影的质感。和客人都不知道吵架几多次啦。”
“昨天清早,周生还说,如果买toto彩票中个三奖,就还能喘口气。”
“结果自然是没中咯。可怜喔,他太太肚子都老大啦,这样折腾,都不晓得会不会早产……”
周永泰面前的云吞面,模糊起来。
外祖父留下的照片里,有一张是外祖母抱着满月的母亲周书涵,背景就是照相馆。
挂着牌子、尚在经营的照相馆。
但这个时空里,情形变了。
走出云吞面馆,艾达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判断:“阿泰,如果我们昨天不买彩票,可能开奖的结果,会不同。”
周永泰抬起眼睛,望着街景。
也许就在今天清晨,这条街上,外祖父与外祖母,跟着搬家的车辆,离开了。
“阿泰,我们是蝴蝶,也是蚂蚁。我们或许,真的能试一下,改变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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