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洛走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陈山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那杯敬冷战的酒,还剩下小半杯。
他看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酒液顺着喉咙流下,一股暖意在胸腹间散开。
送走了美国人,稳住了港督,提拔了雷洛。
棋盘上的子,又落回了原位。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梁文辉推门进来,脚步很轻。
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印出来的报纸,油墨的味道还未散尽。
“山哥。”
梁文辉把报纸放在陈山面前的巨大办公桌上。
陈山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夜景。
“说。”
“北边,成了。”
梁文辉的声音有些干。
陈山转过身,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份报纸。
《大公报》的头版头条,一排巨大的黑体字,像砸在人脸上的石头。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上升腾。
陈山的手指,抚摸着那张照片。
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前世看过的无数纪录片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那些黑白的影像,那些戴着厚厚眼镜、穿着破旧中山装的身影,那些在戈壁滩上欢呼雀跃、泪流满面的人群。
他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古董钟摆的滴答声。
梁文辉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从未见过陈山这个样子。
不是谈成几千万生意时的喜悦,也不是斗垮对手时的狠厉。
那是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复杂,深沉,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却被一层冰死死压住。
过了很久,陈山才放下报纸。
他走到酒柜前,从最下面一层,拿出一瓶没有标签的白瓷瓶。
这是内地送来的,五十多度的二锅头。
他找出两个最普通的玻璃杯,倒了满满两杯。
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梁文辉面前。
“喝。”
梁文辉端起杯子,看着里面清澈的液体,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
“山哥,这……”
“喝。”
陈山自己端起杯子,看着杯里晃动的酒。
梁文辉不再多问,仰头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脸瞬间就红了。
陈山看着他,也仰头,一口喝干。
他放下杯子,发出“哈”的一声,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那口气,带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滚烫。
“文辉。”陈山开口,声音有点哑。
“在,山哥。”
“你用算盘,算过最大的数是多少?”
梁文辉愣住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山会突然问这个。
“和记的账,上千万的流水,都是我用算盘核的。”梁文辉老实回答。
“千万。”陈山点了点头,“算一笔千万的账,要多久?”
“快的话,一两个钟头。”
“如果,让你算一笔,后面有几十个零的数呢?”陈山又问。
“几十个零?”梁文辉苦笑,“山哥,你开玩笑,那种数,算盘打不了,也用不上。”
“用得上。”
陈山重新拿起那份报纸,手指又一次点在那朵蘑菇云上。
“这东西,就需要算那种数。”
他看着梁文辉,眼神里带着一种梁文辉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敬畏。
“我想过一个画面。”
陈山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
“几间大屋子,里面挤满了人,几百个,上千个,都是戴眼镜的读书人。”
“他们不分白天黑夜,面前就放着一把算盘。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拨算盘珠子。”
“算盘珠子拨得都包了浆,手指头磨出了血泡,眼睛熬得通红。”
“一个人算,另一个人在旁边看着,算错一个子,全部推倒重来。”
“几十万张草稿纸,堆得像山一样高。”
“就这么,拨了好几年......好几年。”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梁文辉呆呆地看着陈山,他感觉自己的酒劲,瞬间醒了一半。
他好像能看到那个画面了。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像下不完的雨,汇成了一条河。
一条用人力,用时间,用命熬出来的河。
“他们算的,就是今天报纸上这个。”陈山的声音把梁文辉拉了回来。
梁文辉看着那份报纸,再看看陈山,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
“文辉,还记不记得,我们从英国佬手里,抢来的那个铁柜子?”
梁文辉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收缩。
那个代号“马克一型”的计算机。
“山哥……你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在发抖。
陈山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只是,让他们少熬几个通宵,让我们中国的腰杆,能早一点挺直。”
他端起酒杯,没有喝,而是走到窗前,面朝北方。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个时空里的那句话。
此生无悔入华夏,来生还做种花家。
他不能说,也无人可说。
但这一刻,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自豪与归属感,像岩浆一样在他胸中奔涌。
他想起了那些在历史长河中闪耀的名字,想起了他们为了今天这一声巨响,付出的所有。
他做的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陈山的手在抖,杯子里的酒洒出来一些,滴落在地毯上。
他猛地将杯中酒,全部洒在窗前的地毯上。
“这一杯。”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梁文辉的心上。
“不敬财神,不敬关公。”
“敬那些,把算盘打穿,头发熬白,一辈子隐姓埋名的读书人。”
“敬他们,为我们挺直的脊梁!”
做完这一切,他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窗台上,背对着梁文辉。
他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
梁文辉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陈山。
这个他跟了十几年的男人,心里藏着的,根本不是香港这一亩三分地。
他图的,是那张报纸上的东西。
是龙抬头。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的,从没有响过的电话,突然发出了刺耳的铃声。
梁文辉吓了一跳。
他知道,那是陈山的书房里,唯一一条不能被监听,也永远不会被外人知道的专线。
陈山转过身。
他脸上的情绪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和记话事人。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电流的杂音,然后是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梁文辉离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
“……同志……”
“……感谢……”
“……人民……”
陈山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直到对方说完,他才开口。
声音很平静。
“收到了。”
“辛苦了。”
他挂断电话。
办公室再次陷入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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