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钞厂的地下室,空气里还残留着机油和墨香。
施耐德摘下脸上的单片眼镜,用一块鹿皮,反复擦拭着镜片。他的动作很慢,像是要把镜片上的每一粒微尘都抹去。
他刚刚还在歇斯底里地大笑,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现在,他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
阿明没有催促他。
“南美的酒庄,葡萄很好。”阿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施耐德摇了摇头,他走到那台巨大的海德堡印刷机前,用手掌抚摸着冰冷的金属外壳。
“这是我的战场,也是我的归宿。”他转过身,看着阿明,“我的手艺,都留在了这里。”
他从工作台上拿起那块雕刻着富兰克林头像的铜质母版,郑重地放回一个特制的木盒里。
然后,他将工作台上所有的工具,图纸,还有几瓶调配好的油墨,一一整理好,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工具箱。
“我的使命,完成了。”施耐-德合上工具箱,像一个准备下班的工匠。
阿明偏了下头,站在门口的小弟立刻走了过来,接过施耐德手里的工具箱。
“霍先生会在码头等你。”阿明说,“船十五分钟后开。”
施耐德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待了近一年的地下室,跟着阿明,从另一扇不起眼的暗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后巷,一辆不起眼的货车正停在阴影里。
货车驶出工业区,汇入香港夜晚的车流,没有惊动任何人。
……
半山,甘道二十三号。
十几辆闪着红蓝警灯的警车,无声地包围了施耐德钟表店。
弗兰克·艾布纳穿着防弹背心,手里拿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一脚踹开了钟表店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Clear!”
“MOve! MOve!”
卡特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探员,像一群公牛,瞬间控制了整个店铺。
他们掀翻了柜台,砸开了抽屉,墙上的挂钟被粗暴地扯下,摔在地上。
雷洛带着几个香港警察,慢悠悠地从车上下来。他点上一支烟,靠在车门上,看着那群美国佬在里面翻箱倒柜。
“雷Sir,我们不进去帮忙?”一个年轻警员问。
“帮什么?”雷洛吐出一口烟圈,“人家是专业的。我们负责维持秩序,别让街坊看热闹就行。”
店铺里,卡特很快发现了墙壁后的空响。他用枪托猛地一砸,墙灰脱落,露出一扇金属暗门。
“头儿!这里!”
弗兰克冲了过去。两个探员用一根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扇门撬开。
门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和特种油墨的气味,从下面涌了上来。
“找到了!”弗兰克眼神一亮,第一个冲了下去。
地下室里,灯还亮着。
那台巨大的海德堡印刷机,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
但是,整个地下室空空荡荡,除了这台搬不走的机器,什么都没有。
“Shit!”卡特一拳砸在墙上,“他们跑了!”
“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连老鼠洞都不能放过!”弗兰克低吼着,他感觉自己被人狠狠地耍了。
探员们开始地毯式搜索。
弗兰克走到那台印刷机前,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一下滚轴。上面很干净,被人仔细地擦拭过。
“头儿,有发现!”一个探员在工作台的角落里,找到了几张被揉成一团的废弃图纸。
弗兰克展开图纸,上面是德文标注的齿轮和压力参数。
“还有这个!”另一个探员,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垃圾桶里,翻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瓶子是空的,但瓶口还残留着一点深绿色的液体。
就是卡特带回去的那种油墨。
弗兰克捏着那个瓶子,脸色铁青。这些东西,都证明这里就是工场。但最重要的东西,人和模板,都不见了。
就在这时,卡特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弗兰克,过来看这个。”
弗兰克走过去,卡特正蹲在地上,用镊子从地面的缝隙里,夹起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袖扣。黄金材质,上面雕刻着一个潦草的西里尔字母“И”。
弗兰克接过那枚袖扣,他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张照片。那是伊万诺夫的资料照片,在他的西装袖口,就戴着一模一样的袖扣。
雷洛这时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乱糟糟的现场,皱了皱眉。
“艾布纳先生,有收获吗?”
弗兰克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捏着那枚袖扣,然后将它放进证物袋。
“收队。”他冷冷地下令。
……
美国驻港领事馆,临时指挥部。
墙壁上,那张香港地图旁,又多了一块白板。
白板上,钉着伊万诺夫的尸体照片,那份德文合同的复印件,油墨的分析报告,还有刚刚从钟表店搜出来的图纸和那枚黄金袖扣。
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克格勃干的。”弗兰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一切都对上了。”
他拿起一支笔,在白板上画着箭头。
“施耐德是技术核心,伊万诺夫是他们的中间人和资金渠道。这枚袖扣证明,伊万诺夫来过这个工场。”
“我们的调查惊动了他们,所以他们决定弃车保帅。”哈蒙德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干掉了伊万诺夫,让他背上所有黑锅,伪装成畏罪自杀。”
“没错。”弗兰克指着白板,“在干掉伊万诺夫的同时,他们派人接触施耐德,把他和最重要的设备——那套雕版,一起转移了。”
“他们清理了现场,但走得太匆忙,留下了这些东西。”弗兰克的手指点在那枚袖扣上,“他们以为我们找不到这里,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找到这里。他们只需要让主犯消失。”
弗兰克走到窗边,看着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他们成功了。”
他转过身,拿起桌上的加密电话,拨通了华盛顿的专线。
“这里是秃鹰。目标‘工匠’已经逃离,推测被苏联特工接应,去向不明。”
“现场已控制,我们接管了伪钞工场,并取得了决定性物证,包括来自苏联军工实验室的特种油墨,以及现场遗留的,属于苏联外交官伊万诺夫的个人物品。”
“所有证据,都指向克格勃第九总局。”
“是的,先生。”弗兰克挂断电话,将话筒重重地扣上。
……
和记大厦,顶层。
梁文辉拿着一份刚刚从雷洛送过来的报告,快步走进陈山的办公室。
“山哥!美国人抄了钟表店!施耐德……我们真的就这么把他放走了?”
陈山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他剪掉一片有些发黄的叶子,头也没抬。
“不然呢?”
“万一!万一他在南美那边被美国人翻出来,或者他自己管不住嘴巴,我们……我们就全完了!”
陈山放下剪刀,拿起旁边的水壶,慢条斯理地给君子兰浇水。
“文辉,坐下。”
梁文辉坐到沙发上。
“我问你,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嘴巴最严?”陈山问。
梁文辉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说“死人”,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个完成了毕生夙愿,又拿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准备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安度晚年的人。”陈山替他回答。
“这种人,比我们更害怕他过去的身份暴露。”
陈山擦了擦手,走到梁文辉面前。
“杀了他,他的手艺就没了,以后我们想用都找不到人。留着他,他这张嘴,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现在,我们帮他报了仇,给了他钱,送他去崩嘴华那边。他手里的秘密,就是他下半辈子荣华富贵的保证书。你说,他会把这张保证书撕掉吗?”
梁文辉呆呆地看着陈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山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扔在梁文辉面前。
文件是阿根廷那边传过来的,上面是一则当地的社会新闻。
“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一艘私人游艇因引擎故障发生爆炸沉没,船主,德裔富商克劳斯·冯·西克特失踪,生还希望渺茫。据当地警方推测,尸体可能已被河里的食人鱼啃食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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