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他还是个面朝水车背朝天、终日为生计奔波劳碌的普通水三儿。
那个时候莫说掌柜了,便是林教头这样的人物,在他眼中都高不可攀,心生敬畏。
而现在,区区三月光景,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执掌一井的掌柜!
黑沙井虽然只是浊水井,但跟砂砾井一样,也特产八宝汞,甚至水量、麾下水三儿较之砂砾井,还要更多几分。
这可是只比淡水古井略差的美差!
只是……
陈顺安毕竟是斩灭了四贼的高手,心志坚毅。
狂喜之情只如潮水般涌上一瞬,便迅速退去,转而品咂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是说赵光熙只争了个副手之职,这段时间需要埋着脑袋做人吗?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拔自己?
除非……郭观复出事了!
赵东家,恐怕要成为赵辘轳头了!
这才履行‘承诺’,有功必赏!
陈顺安猛地反应过来,心头雪亮。
随即,他目光微凝,陷入深思。
自己和赵光熙可谓都是新官上任,将心比心之下。
那么免不得整顿手下势力,烧几把火把牛鬼蛇神统统赶出来。
那,赵辘轳头,想烧的第一把火是什么?
我能不能,帮他烧一烧?
陈顺安意识到,这是一次极好表忠心、争功绩的机会。
而站在陈顺安面前的李掌柜,看着脸色忽明忽暗,忽而欣喜忽而愁思的陈顺安,不由得自个儿陷入疑惑之中。
老实说,李掌柜真有些纳闷,为何赵东家会在这个节骨眼提拔陈顺安。
而且,怎么看老陈这幅反应,怎么有种简在帝心,揣摩到赵东家言外之意的感觉?
这显得我李某很傻耶。
……
棚户区沿岸,江风带着水汽和鱼腥味扑面而来。
为防止水妖上岸,新制的拒马、地笼等物已大致重新安置妥当,粗木铁刺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几名武清粘杆处的外处武者正奉命行事。
手掌按在障碍物上,运转内劲,将自身武者气息缓缓灌注其中,以期震慑水下妖物。
“嗯?那群水三儿怎么自个儿打起来了?”
“好像是明清大街的彭朗、伍炎几人,仗着人多势众,专挑轻省油水足的活儿,却把钉水下暗桩、给旋刺铁钩灌入内劲的苦差脏活,都丢给孙晓几个。”
“好家伙,孙晓几人这么猛,分明人数不占优势,居然还不落下风?!”
“呵呵,没瞧见赵光徽麾下的孔承平那几个也在虎视眈眈吗?今天孙晓几个,怕是不吃点苦头是走不了了!”
“唉,党同伐异,上行下效。说穿了,不是上头大佬们掰手腕,下面小的们就得站队拼命,这日子……啧……”
道道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
便见棚户区靠近浅滩的乱石堆上,七八道武者身影腾挪闪烁,缠斗一处。
虽未动兵刃,但拳脚往来间劲风呼啸,吹得砂石滚动,掌力拍击在硕大的黄岗岩上,顿时崩裂出蛛网般的碎痕。
“彭朗!你们他妈欺人太甚!好处你们占尽,苦累让我们扛,哪有这等道理?”
孙晓冷眼一斜,抬手一推,将面前神情阴翳的男子击退,厉声长啸。
彭朗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一块湿滑的礁石上。
他摸了摸火辣辣、已然淤青的眼眶,脸色难看至极,
“孙晓!你们砂砾井就会使这些撒石灰、打闷棍的下三滥手段?果然一窝子都是不上台面的东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哪怕是相同的任务,也有细微的差距,三六九等之分。
孙晓几人本来领了布置沿岸障碍物的任务,辛苦繁复,还得频繁下水,就已经有些憋屈了。
谁知道彭朗几人,故意也领了这一任务,屡次为难,抢占只需在岸上布置的差事。
搞得孙晓几人,每日忙完差事就精疲力尽,都无暇练武。
此消彼长,若是长期如此,耽误武道修行不说,还有被水底阴寒侵体的风险。
若是倒霉,遇到水妖袭杀……
这不是捅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吗?
孙晓几人哪里忍得住,今日主动出击,率先埋伏于路口。
等彭朗、伍炎几人一露面,二话不说又是扬沙洒石灰、又是飞箭飞蝗石的,闷头就打。
噗通!
双方又厮打十多回合,孙晓瞅准机会,眼神阴毒,双手手掌隐隐泛着青绿之色,单足一跨,双手似蜘蛛螯牙,连续扑出。
抽打间连磕带碰,气势汹汹,居然爆出出二流后期的气息。
顿时把彭朗压制下去,短短几招的功夫,他的身上已多了几道血淋淋,又充满妖异紫青色的伤痕。
这段时间不仅有林守拙破境一流,还有老陈后来居上。
都把砂砾井的一众水三儿拉爆了。
整个砂砾井的水三儿都产生了紧迫的危机感,一扫从前惫懒之气,大多数人都勤勉练武。
尤其是赵东家颇为豪气,预支大家数月月俸,资源充足,许多人的实力都有不小的进展。
“该死!”
身上酥痒难耐,脑袋都晕乎乎的。
彭朗见此,色厉内荏,扭头朝不远处几道双手环抱,满脸戏谑的身影吼道,
“孔承平,还看什么乐子,一起上!”
孔承平几人,乃赵光徽麾下的水三儿。
所以情势也很明了。
今日之斗,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争夺蝇头小利,是些水三儿狗咬狗。
但其实是郭观复这位新晋辘轳头,已经拉拢赵光徽,联手朝赵光熙发难。
哪怕这三人都未明确表态,但权利已经帮他们、帮他们麾下的水三儿们作出决定。
孔承平闻言轻笑一声,
“彭兄开口,岂敢不从?孙晓,接拳!”
话音未落,他双脚不丁不八站定,丹田运气,小腹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竟发出几声细微却清晰的蝉鸣!
旋即双腿猛蹬地面,身法如疾蝉掠地,瞬息扑至孙晓面前,双拳如炮轰出,带起一连串气爆般的炸响,直取孙晓面门!
轰隆!
孙晓仓促格挡,只觉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条胳膊瞬间剧痛麻木,软软垂落。
整个人被狠狠震飞数步,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
有了孔承平等人的插手,孙晓这边迅速陷入下风。
几拳下去,孙晓等人便被打翻在地,狼狈不已。
即便如此,孙晓几人也未放弃,个个满脸鲜血,神色狠厉,用牙咬、用腿踹、被群殴了就逮着一个人猛攻。
还学刘刀疤,专攻对方下阴、后股等脆弱之处。
“他大爷的,松嘴松嘴!”
“哎呦,我的屁股,差点开花了!”
“这群砂砾井的水三儿真踏马狠!”
“疯子疯子!!”
片刻之后,孙晓等人终是力竭,再无反抗之力,只能抱着头蜷缩在地,粗重地喘息,浑身沾满污泥与血迹。
彭朗、孔承平等人缓缓收手,脸色却并不好看,狠狠朝地上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
尤其是有几位兄弟,捂着下身、旱道,面色痛苦,很明显也被阴了。
这场争斗,的确赢了,不出彭朗几人所料。
但赢得颇不光彩。
尤其是远处围观的武者,个个目光诡异,神色讥讽,更如冷水一样浇在他们脸上。
人多势众,都被打到这份上。
简直丢脸!
不少旁观者反而暗暗吃惊、敬佩孙晓几人是条汉子。
彭朗恼羞成怒,上前又狠狠踹了孙晓一脚,骂道,
“妈的!不识抬举!以后所有钉木栅、下水埋暗桩的活儿,都归你们了!听见没?!”
说罢,这些人便扬长而去。
……
分了五斤猪婆龙肉给李掌柜。
陈顺安将信笺、水舆图、红印贴身放好,刚回到公廨旁临时搭建的住所。
院门外便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浓郁的血腥味,哪怕隔着门扉都清晰可闻,刺入鼻腔。
陈顺安眉头一皱,推门一看,便见有孙晓几人,杵着拐杖、瘸着腿,还有几位兄弟直接被抬进屋里,哼哼唧唧,脸色苍白。
“咋了这是?”陈顺安沉声道。
孙晓一条胳膊用破布条吊着,拖着一条瘸腿,勉强一笑,
“技不如人,被狗日的彭朗几个给打了……瘸腿的滋味真不好受啊,老程倒是挺能忍,忍了半辈子了。”
“那是技不如人吗?就是彭朗和孔承平那群杂碎以多欺少,不要脸皮!”
有人靠在墙根,恹恹的抽着旱烟,幽幽叹道,
“唉,让咱们夹着尾巴做人,可现在,连尾巴都快被人剁没了。”
“也就是林教头突破真意,贺启强破关失败,我们这边少了两位大将,否则彭朗等人也不敢如此欺辱我等!”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
气氛有些压抑。
陈顺安闻言,眼中光芒微闪,立即反应过来。
东家不和,下面的人岂能幸免?
这是被人欺负上门了啊!
这似乎是个机会……
陈顺安眯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伤势如何?”
陈顺安又走到孙晓几人面前,查看伤势。
孙晓嘿嘿一笑:“死不了……彭朗那厮也好不到哪里去,中了我的五毒散,要么花百十两银子买解毒丸,要么在床上躺几个月吧……”
双方虽有争斗,但都尽量避免闹出人命。
这也是红线之一。
“你们等着。”
陈顺安看了眼气息萎靡、却仍强撑着的众人,丢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屋。
这临时搭建的住所虽小,不算轩敞,但五脏俱全,就连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各类调料竟一应俱全。
没过多久,一股异常浓郁的肉香便从陈顺安屋内弥漫开来。
那香气醇厚霸道,瞬间冲淡了院中的血腥味,勾得人肚里馋虫大动。
只见陈顺安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是几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汤色醇厚,呈现出一种浓郁的奶白色,微微泛着油光。
几块带骨的鳄鱼肉沉浮其间,还不算软耙,还带着清晰的肉质纤维。
更是散发着一种过人的生命气机,光是闻着,便让孙晓几人食指大动,连身上的伤势都没那么疼了。
“这是……”
“算你们有口福,今儿晌午刚从黑岔河钓的巨物,千把斤的猪婆龙!”
陈顺安语气平淡,却把‘巨物’二字咬得极重,将肉汤一一分到众人面前。
猪婆龙?
难道是经常出没黑岔河,搞得采珠疍户们闻风丧胆的那只猪婆龙?!
居然被老陈给钓上来了?!
众人闻言,面露难以置信之色,然后嘴里唾沫大量分泌,眼巴巴的看着面前汤肉。
怪不得,这么香。
孙晓怔怔地看着碗中浓汤,又看向面容平静的陈顺安,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心头。
老陈,待兄弟们没得说啊……
肉汤下肚,醇厚顺滑。
即便是紧实绵密的猪婆龙肉,落到众人如同闸刀的利齿下,也被三两下嚼碎了吞入腹中。
顿时,一股凶猛炽热的生命精华,从胃袋中释放而出,流转浑身。
孙晓几人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浑身气血仿佛被点燃,再也顾不得说话,连忙各自盘膝坐下,竭力搬运内息,消化这磅礴的膳补之力。
半个时辰后。
随着‘噼里啪啦’的骨骼弹响声,孙晓有些难以置信的站了起来,又挥动了下胳膊。
“这……这畜生的气血竟如此充沛?!怕是都快赶上真意高手了吧!我这就…差不多好了?!”
他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而其余人也颤颤巍巍的站起,虽然不至于彻底好转,但至少简单行走已经无碍,伤势得到彻底控制。
陈顺安面容平静的看着这幕,道,
“能走了?能走就跟我走吧。”
孙晓闻言一愣,面露茫然:“啊?老陈,去哪?”
陈顺安脱下长袍,露出一身黑色劲装,手抓尖刀,脚踩蟒牙履,又把一方红印挂在腰间,这才淡淡道,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老朽自然要为尔等讨个公道。”
谨言慎行?
慎行个屁!
老夫聊发少年狂。
现在,该彭朗他们夹着尾巴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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