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腹地,平昌县,官仓前。 崇祯十七年(1644)九月中。
秋老虎发威时,官仓墙角那尊嵌着 “租石” 的青砖格外灼手。石上 “天启三年,佃户输租不得少于七成” 的阴文已被风雨磨得浅淡,却仍像道伤疤 —— 张石头爷爷就是因欠了半成租子,被李家豪强的家丁按在这石头上打断了腿,血珠渗进石缝,三年都没褪尽。如今他推着独轮车经过,车辙恰恰碾过石上 “七成” 二字,像是在碾碎那段弯腰受辱的岁月。
广场边的老槐树上,褪了色的黄绸幡在热风里摇晃。这 “秋社” 祭祀的幡子,崇祯五年曾被地主李三公子当马缰用过,那年他骑着高头大马踏过晒谷场,幡上 “五谷丰登” 的绣字被马蹄踩烂,百姓们只能跪在泥里眼睁睁看着。而此刻,树下摆着的竹编晒谷席,席边去年 “打谷祭” 洒的米酒痕迹还在,只是今年添了新酿的谷酒 —— 李家祠堂早改成了农会粮仓,那匹踏烂幡子的马,据说被拆成了肉,分给了当年挨饿的佃户。
“张家坳!张石头!该交谷子 —— 两石八斗!” 税吏老李头的破锣嗓子里,藏着平昌三十年的税史。他脚边的陶制 “五谷罐”,罐底留着崇祯二年饥荒时的抓痕 —— 那会儿官府把赈灾粮锁在罐里 “祈福”,饿殍们抓得罐身坑坑洼洼,最后粮食全进了豪强私仓。现在老李头往罐里装新谷时,特意让张石头看:“你看这印子,过去是饿出来的血痕,现在该让谷粒把它填满了。”
张石头车把上的 “谷神符” 晃悠悠的。五谷庙的梁上还留着 “欠租者鞭打三十” 的旧规,去年清丈田亩时,他亲眼看见兵丁用凿子把那行字凿掉了。想起父亲三十年前在庙里被逼画押卖地,签押的手指被按在墨盘里,黑汁三个月都没洗净,张石头摸了摸怀里的完税票,红印在汗湿的纸上洇开,像朵解气的花。
穿蓝布对襟褂子的老汉在编草绳,顺时针三圈反拧两圈的手法,是太爷爷传下的 —— 万历年间有个姓王的佃户,就因编绳手法不对,被说成 “对谷神不敬”,没收了全年收成。张石头看着那草绳,忽然想起小时候娘用稻杆编的谷哨,饥荒年月里吹起来 “呜呜” 响,像在哭;而现在,小栓子用新稻杆编的哨子,吹的是《打谷歌》的调子,脆生生的。
“咚咚” 的丰收鼓声里,瞎眼的王大爷正抡着鼓槌。他爹曾是李家的佃户,崇祯八年因交不出租,被生生挖了眼,扔在乱葬岗。如今王大爷凭鼓声快慢辨收成,急雨似的鼓点里,他总能准确说出 “这是张石头家的谷车”—— 去年分田地,张石头特意把自家最好的半亩水田,划给了王大爷作养老田。
张石头接过完税票时,炒谷花的香气裹着段往事扑过来。崇祯十年,小栓子他娘怀着娃,偷摘了地主半穗谷,被管家打得流了产。现在张石头掏出两个铜板给儿子买谷花,看着小栓子咧着缺牙的嘴笑,忽然发现:这孩子长到六岁,还从没见过谁因偷谷被打。
染坊门口的 “谷纹布” 在风里响,这图案源自嘉靖年间的 “纳租布”—— 佃户每年要织十匹带稻穗纹的布给地主,少一寸就得补租。张石头想起翠花念叨半年的新被褥,现在他能买下整匹布了,布上的稻穗饱满得像要滴金,再不是过去瘦骨嶙峋的样子。
远处酿酒坊飘来新酒香。李家豪强当年用佃户的谷酿酒,却不许佃户闻,有个长工多嗅了两口,被割了鼻子。张石头盘算着打两斤谷酒,忽然想起来:上个月农会选举,他被选成了理事,下个月要去县城开会,讨论给新修的水渠刻块碑,碑上要刻所有佃户的名字 —— 那些过去连自家田垄都不敢认的名字。
暮色里,他推车走过官仓大门,铜环上咸丰年间的刀痕还在 —— 那是饥民抢粮时砍的,当时有个叫周二柱的佃户,手指被卡在环里,连骨带肉被生生扯断。现在张石头摸了摸铜环,凉丝丝的,远处传来小栓子用新谷哨吹的《打谷歌》,调子比任何时候都挺直。
这平昌的风,终于吹得人能直起腰了。那些浸着血泪的老物件、老规矩,如今都成了垫脚石,垫得百姓的脊梁骨,比官仓的条石还要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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