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经略府(白帝城)。崇祯十七年(1644)初春。
白帝城头的硝烟味还没散尽,混着料峭的春寒,在夔门峡谷里打旋。可川东经略府内却透着股不一样的气息 —— 旧日督师行辕的肃穆被磨得精光,吏员们抱着账册匆匆而过,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里都带着劲;巨大的川东舆图摊在正堂,上面用朱砂画的新防线像道结实的箍,正一圈圈勒紧这片曾经满目疮痍的土地。
“大帅,京师兵部八百里加急!” 陈墨的声音打破了忙碌的节奏,他手里托着份文书,黄绸封面盖着硕大的朱红印信,嘴角却撇着点讥诮,“您瞧瞧这措辞,倒像是咱家欠了他八百万两似的。”
林宇展开文书,玄色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纸上的字个个都透着 “天朝上国” 的傲慢,劈头就骂川东 “擅戮督师”“纵兵割据”,把 “叛逆” 的帽子扣得死死的。末尾更是狮子大开口:要林宇交出洪承畴、左良玉的 “凶犯”,自缚入京请罪;解散军队,让朝廷派官来接管;还得在一个月内凑齐五十万石粮、八十万两银,“解送京师济难”。
这些字像针,扎得人眼疼,却扎不破林宇心头的清明。他甚至觉得可笑 —— 崇祯到了这时候,还端着天朝的架子。五十万石粮?八十万两银?怕是把川东刮三遍也凑不齐。这哪是催饷,是逼着他反。
“呸!” 赵猛的粗嗓门炸了锅,他按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洪承畴是自己抹的脖子,左良玉死在乱军里,这也能赖咱们头上?解散军队?交粮交银?朝廷是穷疯了吧!真当咱们川东是块肥肉,想怎么啃就怎么啃?”
刘子墨皱着眉捋了捋袖子:“洪督师自尽有目共睹,左总兵授首于乱军,稍查便知。朝廷这般颠倒黑白,强索巨款,不是不智,是... 实在没招了。” 他这话比赵猛的粗话更尖刻 —— 把崇祯的窘迫戳得明明白白。
林宇把文书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敲着紫檀桌面,笃笃声像敲在每个人心上。“朝廷不是不知道真相。” 他抬眼看向众人,眸子里没火,只有片清明,“李闯破了潼关,张献忠在湖广作乱,京师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崇祯要的不是问罪,是安稳 —— 怕咱们趁乱北上添乱,顺便想刮点油水填他的窟窿。”
他指尖的节奏没乱,心里却在算另一笔账:京师陷落是迟早的事,这道文书正好是块试金石。顺了,会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硬顶,会给周边势力留下口实。唯有拖着,像对付洪承畴的锁江大阵那样,用时间换空间。
陈墨推了推眼镜:“那这文书... 怎么回?总不能真把钱粮送过去吧?咱们的常平仓刚填满,铜料还等着铸新钱呢。”
“回是要回的,还得恭恭敬敬地回。” 林宇的指尖在文书上画了个圈,“陈墨,你执笔,记住八个字:言辞恭顺,实质拖延。”
他顿了顿,语速不紧不慢:“其一,就说我林宇世受国恩,川东是大明的藩屏,绝无二心。洪督师‘忠烈殉国’,左总兵‘殁于王事’,我听闻后‘五内俱焚’—— 细节不必说透。”
“其二,川东刚遭兵祸,十室九空,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粮。但君父有令,不敢不遵,我会号召士绅凑三万石米、五万两银,尽快送京。” 林宇看向陈墨,眼里闪着点冷光,“就用蜀江商行最陈的米,成色最杂的银。让老弱兵卒押送,走米仓道 —— 那路难走,遇着‘匪患’、‘塌方’都很正常,拖到京师那边尘埃落定再说。”
三万石米,五万两银,够朝廷塞牙缝吗?不够。但足够表明 “恭顺” 了。他要的不是朝廷满意,是让天下人看:川东没反,反的是逼到绝路的崇祯。
陈墨眼睛一亮:“属下明白!路上多‘耽误’些时日,朝廷也挑不出错。”
“其三,” 林宇的声音沉了沉,“就说川东邻着土司苗疆,又靠湖广流寇,若解了军备,怕地方糜烂,反给朝廷添乱。请朝廷恩准暂留军队,等天下太平了,我自会解甲归田。”
解甲归田?他心里冷笑。真到了那时候,川东的枪杆子早就扎进土里了。这不过是给崇祯留的台阶,也是给川东军民吃的定心丸 —— 咱们守的是家园,不是叛逆。
刘子墨抚掌道:“妙哉!这话说得软中带硬,既给了朝廷台阶,又守住了咱们的根本。他们自顾不暇,定然不会深究。”
“赵猛!” 林宇话锋一转,目光像淬了火,“朝廷那边是‘外弛’,咱们的防务得‘内张’!”
赵猛 “嚯” 地站起,甲叶撞出脆响:“末将听令!”
“北线的金牛道、米仓道,” 林宇指着舆图上的关隘,“马上修三座棱堡,用水泥混条石打底,墙要厚到能扛住重炮!配新式轰天炮和燧发铳手,粮械备足,要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三道棱堡,是川东的北大门。李闯一旦进了京,必然会觊觎蜀中,到时候这里就是第一道防线。墙要厚,炮要够,得让闯军知道,蜀道不是那么好走的。
“东线的白帝城、瞿塘关,” 他指尖移向长江,“炮台加固,水下设暗桩,拦江铁索要做成能收放的。再造二十艘川江快船,要灵活,配强弩火铳,让水师日夜巡弋。沿江多设烽燧,一点动静就得传回来!”
长江是命脉,不能丢。快船要比张献忠的水师更灵活,暗桩铁索是最后的保险。烽燧的烟火,比八百里加急还靠谱。
“南线娄山关、黔江口,” 林宇的指尖重重一点,“防着贵州和湖广的乱兵。关隘修好,壕堑挖深,多备滚木礌石。派人和苗疆、土司的头人打交道,用盐铁布帛拉拢,别让他们被流寇或朝廷说动。”
土司苗疆是把双刃剑,用好了是屏障,用不好是祸根。盐铁布帛比刀枪管用,得让他们知道,跟着林宇有饭吃。
最后,他看向赵猛,语气斩钉截铁:“整编军队,把黑风营扩成核心,汰弱留强!按新操典练,配改良的燧发铳 —— 雷火铳继续封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军纪再强调一遍: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违令者,当场斩!”
兵不在多,在精。雷火铳威力大,但不稳定,不能当常规武器。军纪是根本,洪承畴和左良玉就是栽在这上面 —— 他不能重蹈覆辙。
赵猛抱拳砸在胸口,声震屋瓦:“末将立军令状!定让川东成铁桶一般!便是十万大军来,也得崩掉他满口牙!”
“刘子墨,民政是防务的根基。” 林宇转向文臣班底,“《安民告示》里说的永不加赋、清丈均田、兴修水利、开设义学,都得加快。尤其是清丈田亩,遇着豪强阻挠,甭管他以前多风光,一律按‘抗法’论处!”
百姓是水,军队是舟。水枯了,舟也浮不起来。清丈田亩会得罪人,但能让更多人有地种 —— 有了饭吃,谁还愿意跟着流寇作乱?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蜀江商行多贷些农具、良种、耕牛给百姓,吴先生派医士下乡教防疫。得让川东的地里长出粮食,百姓的腰杆挺起来 —— 根基稳了,才能扛住外头的风浪。”
刘子墨躬身道:“属下明白!定让新政像春雨似的,渗到每个村寨去。”
“柳堂主。” 林宇看向角落里的黑衣女子。
柳如烟的空袖管轻轻晃了晃:“属下在。”
“察访司的耳目得更灵些。” 林宇的声音压得很低,“盯着那些降将旧吏、地方豪强,看他们和朝廷、流寇有没有勾连。川东境内,绝不能出内鬼。” 他顿了顿,“京师、李闯、张献忠那边的动静,每天都要报给我。”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降将里难保没有洪承畴的旧部,豪强中定有不甘心的 —— 得让他们知道,伸手必被捉。而外面的动向,是决定川东下一步的指南针。
“属下领命。” 柳如烟的声音像冰,“定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林宇拿起那份朝廷文书,指尖捏着纸角,微微用力,纸缘便皱了。“诸君,朝廷这道令,看着凶,其实是纸老虎。可他们弱,不代表咱们能懈怠。”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股沉甸甸的力量,“对朝廷恭顺,是为了争取时间。咱们得趁这功夫练兵、种田、兴百业,让川东兵精粮足。”
他捏着纸角的手松了松,那道朱红印信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像颗将落的夕阳。这乱世里,谁也不能信,只能信手里的枪、地里的粮、百姓的心。
“这一两年,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林宇的手按在舆图上,指腹摩挲着川东的地界,“等咱们成了一方磐石,进可问鼎中原,退能保境安民。这时间,就是金,就是命 —— 望诸君慎之,勉之!”
“谨遵大帅之命!外弛内张,固本培元!” 堂下众人齐声回应,声音撞在梁柱上,又反弹回来,在这初春的白帝城上空激荡。风从夔门吹来,带着江水的潮气,也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劲 —— 川东这盘棋,已在林宇的手中,悄然布下了决胜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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