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夜,是吞噬一切的墨池。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呼啸的江风卷起冰冷的浪沫,狠狠砸在船帮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三艘不起眼的沙船,如同三片倔强的落叶,在漆黑汹涌的江面上艰难起伏。船帆早已降下,仅靠船舱深处几支被严密遮蔽的微弱灯火指引方向,船尾巨大的船舵在舵手拼尽全力的掌控下,发出吱嘎的**。
“稳住!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压住船头!” 船老大老何的嘶吼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扣住湿滑的船舷,身体随着船体剧烈的颠簸而摇摆,浑浊的江水不断劈头盖脸浇下来,冰冷刺骨。这不是普通的夜航,这是贴着鬼门关在走!为了避开洪承畴水师密布的哨卡和探照火把,他们不得不冒险驶入江心最湍急、暗礁最密布的航段!
船舱里,气氛比外面的风浪更加压抑。二十名蜀江商行最精锐的 “山鬼” 队员,穿着紧身的黑色水靠,紧贴着舱壁蹲坐,身体随着船体的每一次剧烈摇晃而绷紧。他们脸上涂着防水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在昏暗中闪烁着狼一般警惕光芒的眼睛。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因寒冷或紧张而发出的轻微磕碰声。每个人怀里都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油布包裹,里面是比黄金更珍贵的硝石 —— 川东新军的生命线!
“咣当 ——!” 船身猛地撞上一个隐在水下的暗礁,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整条船剧烈地横向倾斜,几乎要倾覆!舱内的人被狠狠甩向一侧,包裹脱手飞出,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痛哼瞬间响起!
“操!稳住!!” 老何的吼声带着一丝绝望。
“头儿!右舷漏水了!” 船尾传来水手惊恐的呼喊!
“堵住!用棉被!快!” 老何的声音都变了调。他跌跌撞撞扑向漏水处,冰冷的江水正从一道裂开的船板缝隙中喷涌而入!几个水手手忙脚乱地抱起舱底的备用棉被,拼命往裂缝处塞压!
“山鬼” 队长,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代号 “石猴”,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低吼道:“都他娘的抱紧东西!准备弃船!听老子口令!”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船舱。弃船?在这伸手不见五指、风高浪急的江心?生还的希望渺茫得如同黑暗中的萤火!
就在这时!
“呜 ——!”
一声穿透狂风的低沉号角声,如同来自幽冥的召唤,陡然从下游方向的黑暗中响起!紧接着,两点幽绿的光芒刺破浓墨般的夜色,如同鬼眼般在波涛中若隐若现,正朝着他们急速靠近!
“是官军的巡江快船!艨艟哨!!” 瞭望的水手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完了!前有暗礁,后有追兵!船还漏水!这是绝境!
“石猴” 眼中瞬间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猛地拔出腰间的分水刺:“弟兄们!抄家伙!准备...”
“别动!”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石猴的咆哮。说话的是蹲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年轻人。他身形瘦削,裹在宽大的蓑衣里,脸上也涂着油彩,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星。他是叶梦珠亲自派来的联络官,代号 “潜蛟”。
“潜蛟” 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浪吼和众人的慌乱:“听我号令!熄灯!所有人,抱紧货物,趴低!死也要抱住!船老大!稳住舵!给我朝着那两盏绿光中间冲过去!全速!”
“你疯了?!” 老何和石猴几乎同时吼道!朝着官军的船冲?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想活命就照做!” 潜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所有人都愣住了。在洪承畴布下天罗地网的江面上,还有我们的人?!
没有时间解释!那两盏鬼火般的绿灯已近在咫尺!甚至能隐约看到快船尖锐的船头劈开浪花的轮廓!船上的火把光亮了起来,映照出甲板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闪着寒光的兵器!
“熄灯!冲!” 潜蛟厉声重复!
老何一咬牙,猛地扑向舱口的油灯罩!噗!微弱的灯火瞬间熄灭!船舱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此同时,他嘶声力竭地对舵手吼道:“右满舵!给老子冲过去!快!”
舵手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猛打船舵!破旧的沙船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船头猛地向右一偏,竟真的朝着那两艘急速逼近的官军快船中间的空隙,义无反顾地撞了过去!
“放箭!撞沉它!” 官军快船上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
咻!咻!咻!
几支零星的箭矢破空而来,钉在沙船的船帮和桅杆上!更多的箭手还在慌乱地引弓搭箭!
双方的距离在电光火石间急速拉近!眼看就要撞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两艘官军快船,竟如同约好一般,船头极其诡异地同时向外一偏!险之又险地让开了中间的水道!沙船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巨大的惯性,擦着两艘快船的船舷,轰然冲了过去!激起的浪花甚至泼洒到了官军的甲板上!
“他娘的!怎么回事?!” 官军船上传来惊怒交加的喝骂和推搡声,似乎内部发生了混乱。
“拦住它!快追!” 有人反应过来。
然而,沙船已经借着冲势和混乱,瞬间拉开了几十丈的距离!冲入了下游更深的黑暗和更汹涌的浪涛之中!将那两艘象征死亡威胁的官船,甩在了身后!
直到彻底看不见那两盏绿灯,船舱里死寂了片刻,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和压抑的低吼!
“潜蛟!这...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石猴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江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潜蛟靠在湿冷的舱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黑暗中,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没什么。洪督师的水师里,也有我们蜀江商行的‘股东’罢了。重赏之下,必有‘睁眼瞎’。” 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力量。这是叶梦珠用金山银海和致命手腕,在敌人心脏里埋下的钉子!在这条生死攸关的走私线上,每一枚铜钱,都沾染着看不见的血!
涂山工坊,核心试验场。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浓烈的硝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用厚实青砖砌成的半封闭靶场。烟尘缓缓散去,露出靶场尽头那面特制的、由数层夯土夹着铁板构成的厚重标靶。只见靶心位置,赫然被炸开一个脸盆大小的狰狞窟窿!边缘的夯土焦黑碎裂,内层的铁板扭曲变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捣穿!
“嘶 ——” 围观的几名核心工匠和负责记录的文书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震撼。这威力,远超他们之前制造的任何火器!即便是最重的虎蹲炮,在同等距离下,也绝无可能造成如此恐怖的破坏!
林宇站在爆炸点数十步外,玄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标尺,紧紧锁定着标靶上的破口,计算着爆炸的威力、破片的分布和冲击波的覆盖范围。
“装药量... 射程... 稳定性... 破甲效果...” 他低声自语,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沾上的火药粉末,“记录:第三号配方,装药七两二钱,混合硝比例调整至六成,硫磺两成半,木炭一成半,添加微量石墨粉... 破甲效果,提升四成!但后坐力... 仍需优化。”
“是!大人!” 负责记录的文书声音发颤,飞快地在特制的硬皮册子上记录着数据和观察结果。册子的封面,用朱砂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 雷火!
这是林宇压箱底的底牌之一!在洪承畴步步紧逼、物资日益艰难的绝境下,常规火器的消耗战已难以为继。他必须拿出更致命、更具震慑力的武器!“雷火铳”—— 一种基于现有燧发枪原理,但口径更大、装药更猛、专门用于发射特制爆炸弹丸的单兵肩射武器,正在这隐秘的试验场中,经历着一次次浴火重生般的淬炼!
“大人,” 一名负责铸造的老工匠,脸上带着忧色,“这‘雷火铳’的铳管,对精铁的要求太高了!屏山的铁料... 已经断供三日了!库存的优质精铁锭,只够再试制五支铳管... 而且,这爆炸弹丸的铸造,废品率太高,十颗里能成三颗就不错了!太耗材料!”
林宇的目光从标靶上收回,投向远处工坊区那几座日夜炉火不熄的高炉,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洪承畴的封锁,正在一点点收紧蜀江商行的命脉。屏山的铁,苗疆的硝,如同被扼住的咽喉。
“材料的事,叶姑娘会解决。” 林宇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你们只管攻克工艺!铳管壁厚再减一分!弹丸外壳铸造的模具,改用吴先生提供的‘失蜡法’精铸!告诉冶铁坊,不惜工本,用秘库里那批西域‘乌兹钢’打底,掺入‘锻骨’废料回炉重熔!务必提升铳管韧性和耐压!弹丸... 允许百分之五十的废品率!但合格的,必须保证威力!”
“是!大人!” 工匠们肃然领命。他们知道,这是在和时间赛跑,在和洪承畴的绞索赛跑!
保宁府,总督行辕。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厅堂内的凝重。洪承畴端坐主位,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他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但捏着纸张边缘的指节,却微微有些发白。
战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左部马进忠率残部再攻草堂河,遭新军赵猛部依托工事猛烈反击,兼之夜袭焚营,损兵折将,溃退三十里!左良玉亲率主力欲援,于奉节城北野三关遇新军预设地雷阵及燧发枪轮射伏击,伤亡惨重,被迫退回白帝城!左部此役,折损精锐逾四千!士气濒临崩溃!”
四千!又是四千!加上之前在草堂河和 “兵书匣” 的损失,左良玉这支入川时两万人的骄兵悍将,竟已折损近半!而林宇付出的代价,显然要小得多!这份战报,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洪承畴 “步步为营” 的战略上,也抽在朝廷的颜面上!
厅下肃立的贺人龙等秦军将领,个个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屈辱的怒火。左良玉是废物,但新军的强悍和狡猾,也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督师!末将愿率本部铁骑,直扑重庆!与那林宇决一死战!一雪前耻!” 贺人龙按捺不住,抱拳请战,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洪承畴缓缓放下战报,目光平静地扫过众将:“贺将军忠勇可嘉。然,匹夫之怒,徒逞血气之勇,非为将之道。”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宇小胜两阵,意在挫我锐气,乱我军心。若我军因此方寸大乱,弃稳打稳扎之策,贸然寻其主力决战,正中其下怀。其火器犀利,工事完备,正欲我军去攻坚送死。”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川东地图前,手指点向重庆:“野三关之败,非战之罪,乃左良玉轻敌冒进,自取其祸。然此败,亦让我等更看清林宇之狡诈与川东之险固。强攻,代价太大。”
他的手指缓缓移向地图上代表苗疆和屏山的区域,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困兽犹斗,何况林宇手中尚有爪牙。然,其爪牙之根,正在于此!苗疆硝石,屏山精铁,此二处一日不断,则林宇之爪牙一日难除!”
“传令!” 洪承畴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森然杀意:
“一、着令湖广水师提督!增派战船三十艘,封锁长江水道!尤其重庆至夔门段!昼夜巡弋!凡可疑船只,一律扣押!胆敢反抗者,击沉!我要让长江,变成林宇的绝路!”
“二、命川北总兵抽调精兵八千,会同当地土司武装,对苗疆、屏山实施‘铁壁合围’!所有进出要道,设卡立寨!许进不许出!凡有私下贩运硝石、铁料者,无论何人,就地正法!悬首示众!我要让这两地,变成死地孤岛!”
“三、着都司衙门,行文川中各府州县!凡有商号、富户胆敢暗中接济林宇,或为其转运物资者,一经查实,以通敌论处!抄家灭族!我要让蜀江商行,在川中寸步难行!”
“四、加派细作死士,深入重庆、涂山!目标:蜀江商行核心人物,尤其是... 叶梦珠!重金悬赏!取其首级者,赏万金,授游击!若能制造混乱,瘫痪其商行运转,赏千金!我要让林宇的钱袋子,变成他的催命符!”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冰冷的铁血气息,如同最严密的铁幕,向着川东,向着蜀江商行,向着叶梦珠,层层压下!洪承畴要用最残酷的经济绞杀和暗杀手段,彻底勒断林宇的咽喉!
“至于左良玉...” 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传本督手谕:令其收拢残部,固守白帝城,无令不得再战!再敢轻举妄动,贻误大局,军法从事!” 废物,已经没有资格再浪费朝廷的粮饷了。
蜀江商行总号,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叶梦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庞。她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几份染血的密报 —— 一支 “鬼见愁” 秘道运输队遭遇官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三家在川北为商行秘密收购粮食的中等粮商,被官府以 “通匪” 罪名抄家下狱;更有一份来自 “潜蛟” 的加密急报,详细描述了长江上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以及洪承畴水师封锁骤然加剧的严峻形势。
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大掌柜和几名核心管事垂手肃立,脸色难看至极。洪承畴的反击,比预想的更快、更狠、更毒!
“夫人...‘鬼见愁’那条线... 废了。川北的粮道... 也断了。长江... 更是成了鬼门关!洪承畴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大掌柜的声音带着绝望。
叶梦珠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支架固定的左手上。金属指套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她尝试着,集中全部精神。
动...
无名指,再次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紧接着,小指... 也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跟着颤动了一下!
虽然依旧僵硬微弱,但那种酸麻的反馈感和视觉上的联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这具残破身躯里沉睡的力量,正在一点点苏醒,给予她面对绝境时更强大的支撑。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却蕴含着破冰的力量。
“慌什么?” 叶梦珠的声音清冷如泉,打破了死寂,“洪承畴以为,断了陆路,锁了长江,就能掐死蜀江商行?就能困死川东?”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
“他忘了,这世上,还有海!”
她拿起一支朱笔,在一张巨大的海图上重重画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红线,从福建月港,经澎湖、琉球,直指外海几处不起眼的礁岛标记。
“传令!”
“一、启动‘归墟’计划!所有江南、闽粤的采购物资,不再尝试内河转运!全部集结于指定外海岛屿!通知‘镇海蛟’(蜀江商行秘密海上力量头领),让他的人,驾最快的‘飞剪船’,以最快的速度,将物资运抵‘黑礁屿’!”
“二、命‘浪里钻’(川东秘密接应船队头领)!挑选最熟悉川江口暗流险滩的死士船工!启用特制的‘夜枭快舟’(特制小型高速浅水运输船,船体低矮,涂黑,专用于夜间突防)!每夜子时后,从‘黑礁屿’接货!凭借对水文和夜色的绝对熟悉,利用江口复杂水道和涨落潮汐,贴着岸边阴影和水下暗礁潜行!避开所有水面巡逻!将物资,一粒不少地,给我送进涂山码头!”
“三、商行内库,所有黄金白银,全部启用!不计代价!继续收购!告诉那些海商,价格,再翻一倍!我叶梦珠,用蜀江商行的百年基业和这条命担保,只要东西送到‘黑礁屿’,钱,立刻兑现!分文不少!”
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匆匆闯入,手中捧着一只染血的信鸽脚筒:“夫人!‘镇海蛟’急报!”
叶梦珠展开信纸,脸色骤变。信上字迹潦草,墨迹混杂着血污:“月港遭围!海商名册被抄!‘归墟’计划泄露!我部遭伏击,船毁人亡,危在旦夕!”
密室瞬间死寂。大掌柜腿一软,险些瘫倒:“怎会... 怎会泄露?”
叶梦珠指尖冰凉,猛地攥紧信纸。泄露消息的,必定是商行核心圈的人!她抬眼看向众人,目光如刀:“查!立刻彻查所有接触过‘归墟’计划的人!另外,传讯‘浪里钻’,让他暂缓行动,原地待命!”
她深吸一口气,将染血的信纸凑到烛火上点燃,灰烬在风中飘散:“洪承畴想断我的海路?没那么容易。”
“备车,去涂山。” 叶梦珠站起身,左手金属指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我要亲自告诉林帅,陆路不通走水路,水路不通... 就凿山开道!”
夜色更深,长江的浪涛愈发汹涌。潜蛟虽暂时破浪,却不知暗处还有多少礁石在等待。而叶梦珠知道,这场与洪承畴的生死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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