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崃山脉深处,“鬼见愁”绝谷边缘的凹洞内,气氛凝重如铅。枭二收回投向谷口的目光,转向洞内。枭五靠坐在岩壁边,脸色灰败,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嘴角残留着一抹暗红的血渍。枭三正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是被谷口暗哨射出的淬毒弩箭擦伤所致。刺鼻的金疮药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在狭小的空间。
“毒入不深,但箭毒猛烈,麻痹了半边身子。”枭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庆幸,“幸好头领的赤阳护心丹及时,压制了毒性蔓延,否则……”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枭二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枭五的伤口和瞳孔,沉声道:“能撑住就好。此地不宜久留,惊动了谷口守卫,他们必定加强戒备,甚至可能派搜索队出来。枭四,背上枭五。枭七,你负责清除我们来时留下的痕迹,特别是血迹。枭六,你开路,按预定备用路线撤。动作要快!”
“是!”众人低声应诺,动作迅捷无声。枭四立刻将虚弱的枭五小心地负在背上,用绳索固定。枭七如同鬼魅般闪出洞口,手中特制的草木灰和驱兽药粉迅速掩盖掉小队停留的痕迹,并用树枝拂去泥地上的脚印。枭六则握紧短弩,率先没入洞外浓密的雨林之中,警惕地探路。
枭二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雾气翻滚、戒备森严的“鬼见愁”谷口。谷口那道粗大原木构成的栅栏清晰可见,其后低矮的石墙后隐约有人影晃动,几处峭壁上的天然石台(鹰巢位)也似乎增加了警戒。枭三绘制的地图已详细记录了密道入口位置(岩壁裂缝)、外部防御工事(栅栏、石墙)、瞭望哨位置(青铜镜及铜线传讯系统)、以及巡逻队的规律和装备(皮甲、劲弩、短刃)。虽然未能深入核心,但谷口及周边防御体系的关键节点已然摸清。
“走!”枭二低喝一声,小队如同受伤但依旧矫健的豹群,沿着预先勘察好的、远离谷口的隐秘林线,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莽莽苍苍的湿冷山林之中。
重庆府,新军大营,净室。
浓烈但不再混杂诡异气息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主要是消毒用的烈酒、金疮药和特制生肌散的味道。琉璃灯火稳定地燃烧着,映照着室内。
柳如烟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因剧痛而紧锁的川字已然舒展。她呼吸均匀悠长,虽仍虚弱,却不再是那种游丝般的艰难。左肩至胸口缠裹着厚厚的白色细棉绷带,形状略显僵硬,绷带干净,只有极淡的药渍渗出,再无刺目的暗红血痕。吴明远那截泛着特殊哑光、经过反复消毒处理的“锻骨”,已成功替代了她碎裂的肩胛骨,深植于血肉之中,被初步接续的筋络小心翼翼地包裹固定。
吴明远坐在榻边矮凳上,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搭在柳如烟完好的右腕脉门上,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平稳有力的脉象,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柳如烟左肩绷带一角,仔细检视着伤口边缘——皮**合处红肿已明显消退,没有异常分泌物,也无高热迹象。
“脉象渐趋平稳,气血虽亏,但无滞涩紊乱之象。伤口……无红肿溃脓,肉芽已有萌生之态。”吴明远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难以置信,“排异……竟如此轻微?这……这怎么可能?” 他行医半生,深知如此异物植入,引发剧烈排异乃至败血症几乎是必然!可眼前的情况,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林宇站在稍远处,玄衣沐着昏黄的光,身影挺拔。他没有靠近打扰吴明远的检查,但深邃的目光始终落在柳如烟脸上,关注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听到吴明远难以置信的低语,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因为你忽略了两样东西。”
吴明远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惊疑:“忽略?老夫行医数十载,遍览古籍,尝尽百草,何曾……”
“细菌。和消毒。”林宇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吴明远固守的传统医道壁垒之上。
“细……菌?”吴明远眉头紧锁,这个词对他而言全然陌生。
“一种极其微小的活物,肉眼不可见。”林宇走到桌案旁,拿起一个吴明远药箱里的琉璃放大镜,又指了指旁边一个浸泡着手术刀具、散发着浓烈酒气的铜盆,“它们无处不在,空气、水、尘土、甚至我们的皮肤和伤口上。正是这些‘细菌’,在伤口滋生,在血肉与异物间繁衍,才导致你所说的‘排异’实为‘感染’,最终引发高热、溃烂、败血,直至死亡。”
他拿起放大镜,对着灯火:“此物可放大数十倍,虽仍不足以窥见细菌全貌,但可见尘埃、织物纤维。试想,若有器具放大千倍、万倍,那些附着在未消毒的刀具、绷带、甚至你我手指上的细微活物,将无所遁形。” 他放下放大镜,指向那盆烈酒,“而你使用的这种高度蒸馏的烈酒,正是杀死这些‘细菌’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沸水蒸煮器械、纱布,亦是同理。阻断‘细菌’侵入伤口的路径,才是降低感染、减轻排异反应的关键。”
吴明远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死死盯着那个盛满烈酒的铜盆,又看看自己那双刚刚仔细清洗过、但显然远未达到林宇所说“无菌”标准的手,再看向柳如烟那洁净的、毫无溃烂迹象的伤口……林宇的话,如同在他封闭的医道世界里,猛然推开了一扇通向未知广阔天地的大门!一种全新的、基于“不可见活物”的致病和愈伤理论,粗暴而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那……那‘锻骨’与筋络的接续……”吴明远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引以为傲的“锻骨续筋”之术,似乎也在这新理论下需要重新审视。
“你的‘锻骨’材质特殊,与人骨有亲和,这很好。”林宇走到榻边,目光落在柳如烟被绷带固定的左肩,“但你用桑金丝强行捆扎接续筋络,忽略了筋络本身如同最精密的‘绳索’,其内里是无数传递力量的‘丝线’(肌纤维束和神经)。粗暴的捆扎,或许能固定位置,却会压死这些‘丝线’,阻断其恢复生机的通路,导致接续处坏死,手臂最终僵死。”
林宇的手指虚点柳如烟肩部几处位置:“筋络接驳,当如修复最精密的机括。需在放大镜下,用最细的针线(林宇意指显微缝合理念),如同穿引最纤细的蚕丝,只缝合包裹筋络的外层坚韧‘鞘膜’,保护其内部传递力量与感知的‘丝线’(神经和血管),留出生长的缝隙。待‘鞘膜’愈合,‘丝线’方能自行延伸连接,恢复功能。此非一日之功,需辅以循序渐进的‘活动’(康复训练),如同新铸之剑需反复锻打淬火,方能坚韧。”
吴明远彻底呆住了!他看看自己药箱里那些相对粗大的缝合针线,再看看林宇描述的那种精细到极致的操作理念……这完全超越了他对“医术”的理解范畴!那不再是模糊的“气”、“血”、“经络”,而是如同工匠对待精密机械般的解析与操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建立在“实证”与“精细操作”基础上的全新医道图景,在他脑中轰然展开!
震惊、迷茫、狂喜、以及一种对未知领域的巨大渴望,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枯槁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猛地站起身,对着林宇,这个彻底颠覆了他毕生所学的人,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与狂热:
“林大帅!老夫……老夫井底之蛙,坐困愁城!今日闻大帅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这‘细菌’之说,‘显微’之论,‘筋络接驳’之法,实乃医道新途!老夫……老夫恳请大帅,不吝赐教!愿追随大帅左右,研习此通天彻地之新学!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这一刻,什么江湖怪癖,什么医中狂徒的傲气,在颠覆性的真理面前,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知渴望。
林宇看着深深拜服的吴明远,深邃的眼眸中并无意外。他需要吴明远精湛的外科技艺,更需要他打破传统桎梏的头脑。这场以柳如烟伤情为舞台的“手术”,不仅是为了救命,更是为了淬炼并收服这把锋利的“医道之刃”。
“起来吧。”林宇的声音依旧平淡,“新学非一日之功。柳姑娘伤势未稳,后续调养、康复,仍需你全力施为。待她痊愈,本帅自会与你详谈。”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柳如烟沉睡的面容,“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
“是!大帅!”吴明远直起身,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探索者,仿佛找到了毕生追寻的灯塔。他立刻转身,如同焕发了新生,更加细致地检查柳如烟的伤口,调整绷带松紧,记录脉象体温,动作间充满了崭新的专注与严谨。
林宇负手立于榻前,玄衣如墨。帐外细雨依旧,营中肃杀未减。朝廷的枷锁,“黑水”的獠牙,温体仁的毒计,如同重重阴霾。然而,净室之内,一场无声的淬炼已然完成。柳如烟在生死边缘被拉回,吴明远这把桀骜的“医道之刃”被新知的烈火淬去杂质,初步归鞘。这不仅是医术的胜利,更是林宇以超越时代的见识,在人心与技艺的战场上,锻打出的又一柄利刃。淬火锻骨,刃锋初成。前路虽险,但他手中可用的力量,又坚实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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