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巡抚衙门后院,听雨轩。
温暖如春的轩内,此刻却如同冰窖。琉璃宫灯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矮几上那摊刺目的暗红血迹,以及血迹中那张被浸染得更加诡异的纸条。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银霜炭的松木香、以及陈年花雕的酒气,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大人!大人醒醒!”
“快!快传府衙的刘太医!”
“拿参汤!快拿参汤来!”
周师爷和王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瘫软在紫貂软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陈茂,惊慌失措地嘶喊着。值夜的长随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陈茂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和胸前锦袍上沾染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松弛的皮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刚才那口急怒攻心的鲜血,似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精气神。
周师爷颤抖着手,将那染血的纸条从矮几上捡起,只看了一眼那两行如同诅咒般的字迹——“‘鹞影’折翼潜鳞坳。‘疤脸刘’落网土地庙。”——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慌忙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瘟疫。
完了!全完了!“黑水”的顶尖杀手栽了!派去重庆执行绝密任务的“疤脸刘”也被抓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陈茂所有针对林宇的阴毒杀招,非但全部落空,反而被对方抓住了致命的把柄!“疤脸刘”知道多少?他会吐出什么?挪用盐茶税银雇佣“黑水”?指使投毒?煽动民变?炸毁工坊?任何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周师爷的心脏。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陈茂,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巡抚衙门,这座他赖以生存的权力堡垒,已然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师……师爷……”王弼胖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声音带着哭腔,“现在……现在可如何是好?大人……大人这样子……那林宇……林宇会不会……”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惊恐地望着周师爷,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慌什么!”周师爷猛地低喝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智囊的镇定。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算计的光芒,如同濒死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立刻封锁消息!大人只是偶感风寒,急火攻心,需要静养!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半句!违令者,杀无赦!”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瘫在地上的长随和几个闻声赶来的贴身丫鬟婆子,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是……是……”众人吓得噤若寒蝉,连连点头。
“王通判!”周师爷转向王弼,语速极快,“你立刻去前衙!稳住局面!无论谁来求见大人,一律挡驾!就说大人染恙,不便见客!所有公文,暂时由本师爷代批!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何事,衙门里必须一切如常!”
“明……明白!”王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听雨轩,仿佛逃离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周师爷看着王弼消失在回廊尽头,脸上的镇定瞬间瓦解,只剩下深沉的焦虑和恐惧。他快步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窗外,暴雨如注,漆黑的夜幕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一切。那狂暴的雨声,此刻听在他耳中,如同催命的鼓点。
林宇……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仅仅是送来这张纸条示威?不!绝不可能!以林宇那狠戾酷烈的性子,他必然还有后手!雷霆万钧的后手!
周师爷猛地想起“疤脸刘”落入林宇手中!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必须抢在林宇动手之前!必须销毁所有可能被“疤脸刘”牵连的证据!府库的账目!与“黑水”往来的密信!还有……那些知道内情的人……
一个极其阴毒、玉石俱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狠戾的光芒。
重庆府,新军大营。
暴雨依旧肆虐,但辎重营区那片临时救治点的气氛,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沉凝的秩序和压抑的悲怆。惨嚎声已经稀少了许多,大部分中毒士兵要么在药力的作用下昏睡过去,要么……已经永远地沉寂。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并未消散,只是变得更加沉重。
林宇依旧站在雨棚边缘,玄色披风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孤峭的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不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如同寒潭,扫过一排排覆盖着白布的担架,又落在那口依旧在翻滚沸腾、熬煮着最后希望的大锅上。锅旁,几个筋疲力尽的医官靠在柱子上喘息,眼神麻木而绝望。
“大人,”赵猛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战袍,脸上的泥污和血迹洗去,却洗不去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和刻骨的恨意。“五百精锐已集结完毕!燧发枪、刀盾、虎蹲炮、弹药粮秣,全部配齐!随时可以开拔!”
林宇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赵猛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到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枭十传讯,”林宇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雨幕,“‘血鹞’已伏诛。柳如烟重伤昏迷,但性命无碍,正由‘夜枭’护送下山。‘黑水’鹞影,已除。”
赵猛眼中瞬间爆发出凌厉的寒光,拳头猛地握紧,指节发白!“死得好!便宜那杂种了!” 他随即又急切问道,“柳姑娘她……”
“性命无虞。”林宇打断了赵猛的话,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被暴雨笼罩、正肃然列队的五百精锐。士兵们沉默地矗立在泥水中,雨水冲刷着他们冰冷的甲胄和手中的燧发枪,军旗在狂风中猎猎翻卷,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去吧。”林宇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按计划行事。记住本帅的话:兵驻驿外,列阵如山,引而不发!炮口所指,便是陈茂项上狗头悬吊之处!要让成都府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那炮口带来的寒意!”
“末将明白!”赵猛轰然抱拳,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无畏的战意,“定让那老狗,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支沉默的铁流,玄色披风在身后扬起,如同一面出征的战旗。
“出发——!”赵猛炸雷般的吼声撕裂雨幕。
“吼——!”五百将士齐声应和,声浪震得雨棚上的积水簌簌落下!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泥泞的声响、战马的嘶鸣,汇成一股钢铁洪流,冲破雨幕,向着西南方向——成都府,浩荡而去!冰冷的炮口在雨水中泛着幽光,如同死神的注视。
林宇目送着队伍消失在雨帘深处,目光重新投向西南。成都府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无尽的雨。但他仿佛能看到那座城池在无形的压力下,正瑟瑟发抖。陈茂,收到“鹞影”折翼、“疤脸刘”落网的消息了吗?那口血,吐得可还畅快?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掌控生死的冷酷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成都府城西,土地庙后。
暴雨倾盆,将这片荒僻之地变成了泥泞的泽国。坍塌了大半的土地庙在风雨中如同张着大口的怪兽,残破的泥胎神像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更添几分阴森。几棵歪脖子老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的怪响。
距离土地庙残墙约二十丈外,一片长满半人高蒿草的洼地边缘。几个穿着蓑衣、几乎与泥泞和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石雕般潜伏着。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刀锋和燧发枪管不断流淌。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刑名,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土地庙后那片约定接头的空地。
他们是赵猛派出的精锐小队,奉命在此守株待兔,擒拿那个给王老六送毒药的“疤脸刘”!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雨的咆哮。
突然!
刀疤老刑名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所有潜伏者瞬间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如弓!
风雨声中,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踩过湿泥的“窸窣”声,从土地庙坍塌的围墙豁口方向传来。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刀疤老刑名的手缓缓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
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矮壮身影,如同幽灵般从豁口处闪了出来。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借着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刀疤老刑名清晰地看到了那人左脸上那道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的、如同蜈蚣般的狰狞刀疤!
疤脸刘!就是他!
疤脸刘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脚步猛地一顿!他如同受惊的兔子,毫不犹豫地转身就想往回跑!
“动手!”刀疤老刑名一声暴喝!
“哗啦——!”
埋伏在洼地中的精锐如同猛虎出柙,瞬间暴起!三人一组,呈品字形,如同铁钳般从三个方向扑向疤脸刘!动作迅猛如电,配合默契无间!
疤脸刘反应极快,见退路被堵,眼中凶光一闪!他猛地掀开蓑衣,露出腰间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刃,不退反进,朝着正面扑来的一个士兵凶狠地刺去!招式狠辣刁钻,显然也是练家子!
“铛!”士兵的腰刀格开了致命一击,火星四溅!但疤脸刘身形极其滑溜,借着格挡之力,身体一扭,如同泥鳅般就想从侧面钻出包围圈!
“想跑?!”刀疤老刑名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侧后方,手中一根特制的、前端带着铁钩的锁链如同毒蛇般甩出!精准无比地缠住了疤脸刘的脚踝!
“给我下来!”老刑名一声怒吼,双臂发力猛拽!
疤脸刘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另外两个士兵如同饿虎扑食,瞬间扑上,死死按住他的双臂和肩膀!膝盖狠狠顶在他的后腰上!
“啊——!”疤脸刘发出不甘的怒吼,拼命挣扎,但被数名精锐死死压住,如同被钉在泥地里的螃蟹,徒劳地挥舞着短刃。
“捆了!”刀疤老刑名冷喝一声,走上前,一脚踩在疤脸刘握着短刃的手腕上,用力碾动!
“咔嚓!”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呃啊——!”疤脸刘发出凄厉的惨嚎。
士兵们动作麻利,用浸了水的牛筋索将疤脸刘捆得如同粽子,连嘴巴也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
刀疤老刑名蹲下身,一把扯下疤脸刘的斗笠,露出那张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带着狰狞刀疤的脸。他冷冷地盯着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声音如同刮骨的寒风:
“疤脸刘?陈茂老狗的忠心奴才?哼,带回去!赵将军和林大人,正等着好好‘款待’你呢!”
疤脸刘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挣扎得更加剧烈,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带走!”刀疤老刑名一挥手。
几名士兵如同拖死狗般,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疤脸刘拖起,迅速消失在土地庙后狂暴的雨幕之中,只留下泥泞中挣扎的痕迹,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涂山工坊,主事房。
烛火摇曳,驱散了些许暴雨带来的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和血腥混合的气息。
老张头半躺在铺着厚厚褥子的软榻上,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固定着夹板,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他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榻前。
榻前,一个身材精悍、穿着夜行衣、浑身湿透的汉子单膝跪地,正是“夜枭”的枭一。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肃然,沉声汇报:
“老把头,‘血鹞’尸首已按大人吩咐,就地深埋处理,痕迹清除干净。柳姑娘伤势虽重,但大人赐下的‘九转还魂丹’吊住了命,我等已将柳姑娘护送至山下,由商行安排的可靠马车秘密接走,送往大营由军医救治。大人严令,柳姑娘行踪,务必保密!”
老张头听到柳如烟性命无虞,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长长舒了口气:“好……好……柳姑娘没事就好……辛苦你们了!” 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工坊这边……”
“老张哥!你躺着别动!”大掌柜连忙上前扶住他,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工坊这边您放心!围墙豁口已经用沙袋木料暂时堵上了!暴民死的死逃的逃,那些死士的尸体也都处理干净了!护卫的弟兄们轻伤的包扎了,重伤的也抬下去治了。就是柱子……”大掌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那孩子……肩胛骨碎了……军医说……就算能保住命,那条胳膊……怕是也……”
老张头浑浊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握着床沿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柱子……是他最看重的徒弟啊!聪明,肯干,有灵性……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年轻的身影,在熔炉旁挥汗如雨,在图纸前凝神思考……如今……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命!”老张头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胳膊废了……只要人还在!脑子还在!工坊……工坊养他一辈子!告诉柱子,他师傅还没死!工坊的天……塌不下来!”
“是!我明白!”大掌柜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护卫急匆匆地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老把头!大掌柜!好消息!城西米行的孙老板……派人来传话了!”
“孙扒皮?”大掌柜眉头一皱,“他又想干什么?落井下石涨价?”
护卫连忙摇头:“不……不是!孙老板说……说上个月订的那批精米……价格……按原价!不涨了!还说……还说之前是下面伙计搞错了漕运账目,误会一场!他……他明天一早就亲自押送过来!赔罪!”
大掌柜愣住了。孙扒皮可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唯利是图!之前还趁火打劫坐地起价,现在居然主动按原价送货,还赔罪?
老张头靠在软榻上,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看透世情的冷笑,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呵……消息传得够快的啊……看来,咱们林大人这把悬在成都府城头上的刀……有些人……是终于知道怕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疲惫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窗外的暴雨依旧滂沱,但老张头知道,这场席卷川渝的风暴,风向……已经开始悄然转变了。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远在军营、此刻正运筹帷幄的年轻人——林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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