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晋王府。
与西安秦王府的骄奢淫逸相比,晋王朱棡的府邸显得更森严规整,但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硬和压抑。
朱棡其人,史载‘英武似太祖’,但同样性情暴戾,手段酷烈。在封地内说一不二,威权极重。
书房内,烛火通明。
晋王朱棡并没有像他二哥朱樉那样沉迷享乐,而是正皱着眉头,翻阅着来自应天府的数封密报。
他的面容与老朱有几分相似,线条刚硬,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和戾气。
密报上的内容,比秦王收到的更为详细和骇人:
【傅友文四人搜索铁盒、有关太子之死的疑云、登闻鼓直指宫闱禁药、傅友文四人当庭攀咬‘藩’字、全城大索、九门封锁……】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心惊肉跳!
“铁盒…..老大的死因…..”
朱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闪烁不定,喃喃自语:
“假的,一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父皇早就爆发了!”
他了解老朱的性格,如果铁盒里面真有太子朱标的死亡真相,老朱根本不可能让傅友文四人搜索那么久。
恐怕是为了让他们狗急跳墙,故意放纵的。
而就在朱棡以为自己洞察了一切的时候,心腹幕僚引着一名风尘仆仆、带着秦王信物的人悄声进入了书房。
“王爷,西安来使,有秦王殿下急信。”
朱棡眉头一皱,废话不多说的接过密信,快速阅览起来。
信中是朱樉那略显慌乱和语无伦次的描述,询问他对京中局势的看法,特别是‘铁盒’一事,言语间充满了试探和想拉他‘共商大计’的意味。
看完密信,朱棡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我这个二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遇到点事就慌成这样,还想拉我下水?】
他随手将信扔在案上,语气讥讽。
但是很快,那丝不屑就被凝重所取代。
朱樉虽然蠢,但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铁盒……万一真有什么要命的东西……
渐渐地,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洪武二十四年。
那时太子朱标考察陕西等地,他们这些藩王,或多或少都曾进献过药材补品,以表‘兄弟情深’……他自己也不例外……
等等!
朱棡猛地坐直了身体,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一道亮光。
他想起来了!
当时他为了讨好大哥,确实进献过一批山西特产的上好紫参和麝香!
但这并非独有,老二、老四他们肯定也送过!
真正要命的是另一件事!
他记得,老五朱橚,那个整天不务正业、痴迷药学的弟弟,当时曾秘密托人给他送来过一批据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丹药,说是改良老二朱樉那里传来的丹方,制成了药效更猛的’红铅仙丹‘。
但因药性猛烈,不敢直接献给父皇和太子,先请哥哥们'品鉴'一下。
他当时没太当回事。
毕竟老五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既然是老二朱樉那里传出的丹方,又经过了老五朱橚的改良,他觉得让老二朱樉体验下两种丹药的不同,很‘合理’。
于是乎,他就留了一些,当作老二朱樉‘生辰贺礼’的一部分,秘密送给了老二朱樉。
而当时接收'贺礼'的太监,是老二朱樉的心腹,好像叫王安什么的……
【哦对!就叫王安,他还有一个兄弟叫王福,在东宫伺候老大!】
朱棡瞬间反应了过来。
但同时又想到铁盒里关于老大朱标的死亡疑云。
【如果…..如果老五那狗屁‘仙丹’真有问题,而老二为了讨好老大,在进献的贡品里放了进去,‘恰好’将其送入东宫…..那…..】
朱棡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是谁?!是谁把这个秘密捅出去的?!】
【老五自己不可能说!王安?王安不是据说前几月就暴病身亡了吗?!】
【周冀?周德兴那儿子?!他是怎么搞到‘仙丹’的?还淫乱后宫?】
【按理来说,张飙那群泥腿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秘密的才对?!】
朱棡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猛地看向案上秦王那封求助信,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老二这个时候急匆匆来信,是真的慌了?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甚至……想拉我垫背?或者祸水东引?】
【不!不对!老二没那个脑子!】
【那是谁?】
【老四!?燕王朱棣!?】
朱棡的眼中猛地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一定是老四!一定是他!】
【老四一向奸猾,表面上对大哥恭敬,背地里谁知道怎么想的?】
【他军功最盛,实力最强,对那个位置难道就没点念头?】
【大哥死了,二哥和我要是再因为‘进献毒药’,谋害太子的罪名垮台……那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不就是他老四吗?!】
【至于朱允炆?药入东宫,吕氏怕是脱不了干系!】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个燕王朱棣!】
朱棡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觉得恐惧和愤怒。
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巨网之中,而织网的人,很可能就是他那个‘好四弟’。
“王爷?王爷?”
心腹幕僚见朱棡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惊恐时而愤怒,忍不住低声呼唤。
朱棡猛地回过神,眼神变得极其阴鸷和狠厉。
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老四的奸计得逞!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西安来使沉声道:
“让那使者回去告诉二哥,京中之事,本王已知晓。让他稍安勿躁,切勿自乱阵脚,更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本王消息。”
打发走秦王的使者,朱棡立刻对心腹幕僚下令:
“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一趟开封周王府!”
“不要声张,秘密找到周王,问他一句话:‘洪武二十五年的‘红铅仙丹’,到底怎么回事?!除了他,还有谁知道给我送来了!’”
“另外,告诉他,应天出大事了,让他想活命,就老实交代!”
“再派一队绝对可靠的人,给我盯死北平来的任何人和信!尤其是燕王府的人!”
“还有,立刻去查,当年经手过周王送来丹药的所有下人,以及什么人送'生辰贺礼'到的秦王府,知情人有哪些?尤其是关于‘红铅仙丹’的,一个不准漏掉,找到他们,控制起来!”
他的心在滴血,他知道这样大动干戈可能会暴露更多,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必须先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必须抓住老四的把柄,必须在老朱拿到铁盒之前,处理干净当年的事。
很快,晋王府这台强大的机器,在朱棡的指令下,悄然开动起来,带着猜忌和恐慌,扑向了所有相关的兄弟和知情人。
原本就如履薄冰的藩王关系,因为朱棡的多疑猜忌,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而猜疑链一旦形成,便再难打破。
……
另一边。
北平,燕王府。
夜色如墨,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将燕王朱棣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他并没有像秦王那般惊慌失措,也没有像晋王那样多疑猜忌,只是静静地听着心腹侍卫禀报从应天传来的、最新也是最骇人的消息。
每听一句,朱棣眼中的神色便凝重一分。
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如同暴风雨中心最沉寂的区域。
直到听完所有消息,他才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
良久,他睁开眼睛,目光看向一直静坐在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姚广孝和尚。
“大师,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朱棣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这把火,到底还是烧到咱们藩王头上了。”
姚广孝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顿,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他抬起眼皮,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尘埃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然风不止,则尘不息。皇上心头的风,已然刮起了。”
朱棣微微颔首,姚广孝的话总是充满禅机,却也直指核心。
问题的根源在于父皇的猜忌之心已被彻底点燃。
“老二慌了,去找老三。老三疑了,开始联系老五和盯梢咱们。”
朱棣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依大师看,我们当如何?”
姚广孝缓缓道: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皇上天威雷霆,此刻非是争辩、更非示忠之时。一动,不如一静。一默,犹如一雷。”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大师的意思是,以静制动,以默代辩?”
“然也。”
姚广孝点头:
“王爷此刻任何动作,在皇上眼中皆可为‘心虚’之佐证。秦王之慌,晋王之疑,已是落了下乘,自乱阵脚。王爷当反其道而行之。”
他顿了顿,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
“信任高炽世子之能,其在京中,必能恪守本分,稳如磐石。”
“信任皇上之智,虽一时盛怒,然绝非昏聩之君。蛛丝马迹,终会水落石出。王爷您,只需静观。观其变,待其时。”
朱棣听到这话,彻底明白了。
姚广孝的策略的核心就是,绝对的信任和绝对的按兵不动。
信任朱高炽能在风暴眼中稳住燕王府的阵脚。
信任老朱最终能查明真相。
自身则彻底静默,不做任何可能引起误解的举动,以超然的姿态,待其他沉不住气的人先出错。
毕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好一个伏草惟存!好一个以默代雷!”
朱棣抚掌轻叹,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此时妄动,确是取死之道。老二老三,已是棋差一招。”
他心中的焦虑和那一丝趁机渔利的念头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如山的定力。
“传令下去。”
朱棣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决断力,却更加内敛:“北平九门,即日起加强戒备,然只防外贼,不涉内事。”
“府中上下,一切如常,不得议论应天之事。凡有秦、晋、周王府之来信或来人,一律以‘王爷闭关静思,不闻外事’为由,婉拒于门外,礼数不可缺,但绝不接触实质。”
“所有举动,皆记录在册,以备不时之需。”
“是!”
心腹侍卫凛然应命,感到了一种不同于秦晋二王府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另外!”
朱棣补充道,目光望向应天的方向:“给高炽去信,不必长,只八字:‘父安,信尔,静待天明’。”
这封信,既是告知朱棣自己的态度,也是给予朱高炽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更是燕王府在此次风暴中的定调之策。
“属下明白!”
心腹侍卫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
朱棣再次看向舆图,目光变得深邃。
他知道,这场风暴避无可避。
但他燕王府,绝不会像秦王、晋王那般自乱阵脚。
他将以绝对的冷静和信任,等待风暴过去,或者……等待真正属于他的时机。
“老大……”
他低声轻叹,这一次,叹息中带着真挚的哀伤:“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很想知道啊……”
……
与此同时。
诏狱一处几乎能隔绝所有声音的刑房里。
血腥味与草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宋忠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下缇骑将最新一份口供呈上。
他们已经连续审讯了数十名可能与王钺、李公公、兰心有过接触的旧日内官、宫女。
进展比预想的要‘顺利’,却也更加诡异。
“大人!”
一名百户急步走来,低声道:
“根据浣衣局、安乐堂的多份口供交叉印证,王钺确实早在洪武二十五年初,也就是太子殿下病重之前约半年,就因为‘贪墨宫帑’被杖责一百,发配孝陵卫种菜去了。”
“而且,去年冬天感染风寒,没熬过去,死了。”
宋忠眉头一皱,旋即摇头道:
“时间不对。太子爷是四月开始病重的,他怎么年初就被打发走了?查证了吗?”
“查证了,调令文书、浣衣局的接收记录都在!”
百户肯定道:“时间戳印清晰,确实是在太子病重之前。孝陵卫那边也有记录,去冬病逝,尸首已化。”
“那李公公呢?”
宋忠感觉有些不对劲。
“李公公更奇怪。他是洪武二十四年秋,因‘伺候太子汤药不慎’的由头,被直接逐出皇宫,遣回原籍安置了。”
“我们的人快马去了他老家凤阳,据当地里正说,这李公公回乡后,深居简出,但在洪武二十五年夏,也就是太子爷薨逝后不久,他居住的宅子走了水,一家老小连同他本人,都没跑出来,烧得面目全非,当时就以意外报备府衙了。”
“意外?”
宋忠眼中寒光一闪:“这么巧?”
“至于那个宫女兰心……”
百户的声音变得更加迟疑:
“她是吕妃娘娘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极受信任。”
“但在洪武二十五年元宵节后不久,她就突然‘染了恶疾’,被迅速移出东宫,送到西苑一处僻静宫室‘静养’,但不过三五日就……就没了。”
“当时说是急症,尸体很快就被拉出宫火化了,没留下任何东西。”
宋忠猛地站起身,在阴冷的刑房里踱步。
王钺,太子病重前半年因贪墨被贬,后病逝。
李公公,太子病重前数月因过失被逐出宫,后死于火灾。
兰心,太子病重前两个月因染病暴毙,尸骨无存。
这三人的消失或死亡,时间点全都诡异地在太子朱标病重之前。
而不是皇上所推测的,在太子死后为灭口而被处理掉。
这完全不符合杀人灭口的逻辑!
哪有人在事情还没发生、甚至还没开始谋划之前,就急着把执行者全都清理掉的?
这说不通!
除非……除非这些人的消失,本身就不是为了灭口,而是……
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冰锥般骤然刺入宋忠的脑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除非……这些人的调离、贬谪、甚至死亡,是太子殿下本人安排的?!
是太子殿下在病重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所以,他提前将自己身边可能被渗透、被收买、或者他知道有问题的内官宫女,用各种合理的借口清理出东宫?以期切断某些黑手?保护自己?
但这个念头太骇人听闻了!
太子殿下仁厚宽简,他若察觉到阴谋,为何不直接禀明皇上?为何要用这种隐晦的、近乎自残的方式?
宋忠被自己的推论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所有的线索。
“王钺的贪墨案,是谁揭发的?李公公的过失,是谁认定的?兰心的恶疾,是哪位太医诊断的?”
宋忠连续发问,声音有些干涩。
手下连忙翻查卷宗:“回大人,王钺的案子……是当时东宫的一位管事太监举发的,但卷宗记录,最终批红处置的是……是太子殿下本人。”
“李公公的过失……记录显示是太子殿下亲自下令处置的。”
“兰心……当时请的是太医院的一位太医,但那位太医已在洪武二十五年夏致仕还乡,如今也病故了。”
轰!
宋忠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太子殿下亲自批红处置!
太子殿下亲自下令驱逐!
虽然太医死了,但时间点都对上了!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约约、却又无比诡异地指向了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
这些看似被‘灭口’的清理行动,极有可能源于太子朱标本人的意志!
他不是受害者茫然无知,他可能早就察觉到了阴谋的蛛丝马迹!
他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反抗和布局!
但这个真相太过惊人,也太过残酷!
它意味着太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不仅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更可能深陷于一个巨大的阴谋漩涡中,孤独地挣扎,却最终未能逃脱毒手!
宋忠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结论,他该怎么报?报给蒋指挥使?报给皇上?
皇上会信吗?
皇上那多疑的性格,会不会认为这是有人故意伪造的线索,为真正的凶手开脱?
甚至……认为这是有人栽赃嫁祸死去的太子殿下?
一股比之前更大的恐惧和压力,再次攫住了宋忠。
他发现自己似乎挖到了一个远远超出他职权和承受能力的、足以引发帝国地震的真相。
他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良久,他才用极其干涩的声音对手下道:
“今日所查一切,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卷宗口供封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再查,不得外泄一字!”
“是……”
手下们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声音发颤。
宋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知道,他必须立刻去面见蒋瓛,将这个诡异而可怕的发现,原原本本地禀报上去。
至于如何决断,那就是皇上和指挥使大人的事了。
他快步走出刑房,只觉得诏狱阴冷的通道,此刻仿佛变得更加幽深和黑暗,仿佛通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充满血腥和谜团的深渊。
而太子朱标之死的真相,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令人心悸了。
【也不知道皇上知道真相,会掀起何等的滔天怒火……】
宋忠不敢多想,加快了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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