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附带着一个粗糙DEMO的邮件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久久没有传来回音。但海角村的生活,并未因此泛起任何焦灼的涟漪。日子被秋日渐凉的海风拉得愈发绵长,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慵懒的光斑,一切都安宁得恰到好处。
阿汐的吉他声,成了这片安宁里最持之以恒的背景音。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弹奏《家的和弦》,而是开始对着林星写下的简化版《一路向北》前奏较劲。那段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在她笨拙的指尖下,从最初的支离破碎,渐渐变得连贯,像一条在石子间磕磕绊绊,却终将汇入大海的小溪。
林星则将自己沉浸在《灯塔与迷航》的世界里。他的书桌上,不再只有稿纸和钢笔,还多了一叠航海图和几本关于灯塔历史的旧书。他会花很长的时间,研究不同海域的潮汐规律,想象着风暴来临时,灯塔的光如何穿透层层雨幕,为迷航的船只指引方向。他笔下的文字,也如同一座正在被精心建造的灯塔冷静克制,却在每一个字里行间,都蕴藏着足以穿透黑暗的坚定力量。
这天下午,林星刚写完主角在风暴中第一次看到灯塔微光的章节,准备下楼喝杯水,邮箱里终于跳出了一封新的邮件。发件人依旧是晨光出版社的陈洁。
他点开邮件内容却不是他预想中的简单回复,而是一封措辞极为谨慎、甚至带着几分试探的通话邀请。
【林星老师,见信好。
邮件与附件均已收到。关于广播剧改编及主题曲事宜,国家广播电台的制作人王立川导演,希望能与您进行一次简短的通话。王导是业内德高望重的前辈,对您的作品极为欣赏。您看明天上午十点是否方便?
祝好。
陈洁。】
林星的指尖在鼠标上顿了顿。他能从陈洁这封邮件的字里行间,读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斡旋。看来他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在专业人士眼中,确实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怎么了?”阿汐抱着刚睡醒的景曦走上楼,看到林星对着电脑屏幕出神,忍不住问。
“广播剧那边,想通话。”林星转过头,语气平静。
阿汐的心微微提了一下,但看到林星脸上那份从容不迫的神情,她便也安下心来只是抱着景曦,在他身边安静地坐下。
第二天的视频通话,依旧约在了三楼的书房。屏幕上,除了陈洁那张熟悉又带着几分紧张的脸,还多了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老人。他便是国家广播电台的王牌制作人,王立川。
“林星老师,您好。”王立川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从容,“您的《渔网与和弦》,我拜读了三遍。说实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读到过这样能直击人心的文字了。”
他没有立刻提及那首DEMO,而是先表达了对作品最纯粹的敬意。
林星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您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沉浸感’。读的时候,我仿佛能闻到海风的咸味,能感受到主角被渔网束缚的窒息。”王立川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所以当我收到陈编辑转来的那首DEMO时,我非常……意外。”
他用了“意外”这个词,而不是“惊喜”或者“不解”。
“那是一首很好的旋律,”王立川继续说道,“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才情与忧伤。但是林老师,恕我直言,这首曲子的气质,与《渔网与和弦》这部作品沉静厚重在绝望中孕育希望的内核,似乎……截然不同。”
他终于抛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阿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这是一场来自专业领域的最直接的审视与博弈。
林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那片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愈发深邃的大海,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王导您觉得在主角被那张名为‘过往’的渔网困住时,在他耳边回响的应该是他当下的痛苦,还是他逝去的青春?”
王立川愣住了。
“《渔网与和弦》的主角,在故事的开篇,是一个‘已死’之人。他的灵魂被困在过去的废墟里,对当下的一切都麻木而绝望。”林星的声音很轻,却像***术刀,精准地剖析着自己作品的内核“所以为他奏响的背景音乐,不应该是当下的哀鸣,而应该是来自那片废墟的回响。那段旋律,就是他回不去的青春,是他曾经拥有过却又亲手打碎的美好。它越是青涩,越是美好,就越能反衬出主角当下的绝望与麻木。”
“那是一种最残忍的对比。”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王立川和陈洁都怔怔地看着屏幕里那个神情淡然的年轻人,眼底是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们只看到了音乐气质的“不同”而他却早已站在了大气层将音乐人物、命运和故事的内核,拧成了一股无法分割的麻绳。那个看似随意的DEMO,竟然是他为自己的作品,埋下的最深、最精妙的一处伏笔。
“我明白了……”许久,王立川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混杂着巨大敬佩与欣赏的笑容,“林老师,您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位真正懂戏剧、懂人性的艺术家。我为我之前的浅薄,向您道歉。”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星:“请您放心,广播剧的制作,我们会完全遵从您的理念。这首DEMO,我们将原封不动地作为主题曲使用,不进行任何商业化的改编。我们甚至会邀请国内最好的配音演员,用他们最干净的声音,去呈现主角在听到这段‘回响’时的状态。”
“我甚至可以预见,”王立川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当广播剧播出时,这首尘封的旋律,与这个全新的故事,将会在听众的耳朵里,产生怎样奇妙的化学反应。这本身,就是一次行为艺术。”
视频挂断,书房里恢复了宁静。
阿汐看着身边的林星,眼底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璀璨。她知道,她的船长,又一次用他独有的方式,为自己的小船,找到了最契合的航向。
他不是在冒险,也不是在划清界限。
他是在用一种最深情也最残忍的方式,为那个在渔网中挣扎的主角,也为那个名叫“楚星河”的少年,奏响了一曲最盛大的安魂曲。
“你看”林星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有时候,让别人理解你最好的方式,不是解释,而是为他们,也建造一座灯塔。”
阿汐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所有的担忧和疑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un散。
她知道,那段来自过去的尘封的旋律,终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无数人的耳边回响。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催促船长返航的号角,而是一首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的离别曲。
而他们的船,早已载着最真实的光与暖,驶向了下一片风浪与晴空并存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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