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先生算对了。”
一旁的太医慌忙上前,指尖颤颤地探向郡王的鼻息,又轻轻按上他还温热的手腕。
良久,他颓然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
河东王,薨了。
殿内顿时泣声四起。河东王年纪轻,虽有妻妾,但没有留下子嗣。他父亲岐王身子也没好多少,想来子嗣无望,这一脉宗室便就绝嗣了,只能等着圣上旨意,看应当从哪家宗室里择一子侄,过继承祧。
愁煞人。
王府的属官双眼通红,正强忍着悲声低低啜泣,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通报声。
一内侍满面哀容,踉跄走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岐王薨世了——”
王府属官身形晃了晃,被人一把扶住,才勉强撑着不倒下去。
他抖着嘴唇:“大王啊……”
一日之内。
两位王侯尽死。
行宫之内,哀声动地。所有官员、太医、宦官宫女,无不掩面悲泣。河东王的妻妾、岐王的妾室,闻讯仓皇赶来,扑倒在床榻前,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过去。
江涉望着华丽的寝殿。
耳边是哭声,他忽而想到许多年后,杜甫那句“岐王宅里寻常见”,便有一种渺茫的复杂感。
一年之交替,也在此中。
死生融合在一起。
在众人哭拜,华贵的床榻上,渐渐浮出一道虚虚的身形,懵懂无知,飘荡在殿中,穿梭在哭泣的众人之间。
隐隐有逐渐凝聚的趋势。
无人得见。
王侯宫眷啜泣,悲声不断,明明是正月新年,整个宫殿却仿佛笼罩在啼哭之中。
江涉一行人,和两个亡魂。
处在另一个世界,凡人无法看到。
一旁。
张果老见小郡王已然身故,又闻岐王死讯,此行目的已达,便要牵驴,带着和尚,转身离去。正在这时,他听到身侧传来低沉诵念之声。
张果老抬眼望去。
是江涉一时兴起,低声诵念。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居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
“死人有乡。”
话音飘荡在整个宫殿中。
不只是宫殿,连更远的地方,也连带着有了回响,跟着有些恍惚。
在几十里外的泰山脚下,山上的走兽低吼起来,夜间栖息的飞鸟,扑簌簌飞起。山脚下的普照寺,老和尚叫起弟子,夜中推窗,两人望着静谧的泰山,观摩起这隐隐的异动。
夜游神抬起脑袋,城隍庙里,城隍和文武判官从高台上飘下来。
他们说不大清楚。
只恍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天地好似更高远、更幽深了一些……
宫殿里。
江涉已经念到结尾。
“……自此且住,不得相妨!”
最后一句话说出。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宫室隐隐震颤。
随着他的话落,李瑾那虚虚的身形更透明了几分,穿在众人之间,显得格外飘荡,澄澈空茫,被风一吹,就往远处去了。
不知飘向何方。
天上星子闪烁。
仿佛天地都跟着呼应回荡,飘到遥远的地方。
张果老眼睛直起来。
等江涉说完,他伸手掐指而算,只觉得幽深而渺远。他就站在江先生身边,睁开眼想要细看几分,却仿佛面对着万丈深渊。
看不清。
看不得。
几度推算,都没有结果。
老鹿山神曾经是一山之神,调理地脉,比他更有感触。江涉吟诵的时候,他已经望向殿外的泰山。
心有所感,闭目听起一山涌动的声音。
大为心惊。
张果老一把拽着江涉的袖子,紧紧不撒手,目光灼灼,悉心求问。
“江先生,这是什么?”
江涉拽了几次,也没拽动。真没想到张果老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家,能有这样的手劲。
刚才一时兴起。
江涉自己念完,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
耳边是活跃的灵性。
江涉稍稍一听。
也不算坏事。
张果老没问出什么,在心里打算自己再推演一遍,或者回去,找到善卜算的大家、仙师,好生推算一二。
就听到那垂老的山神在他旁边开口。
山神心惊之后,便是感慨。
他抚须道:
“泰山若有灵,也当谢过先生……”
张果老不计前嫌,拽着山神的袖子,好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鹿山神望了一眼。
殿里大门敞开,远处可见泰山,天地气机流动,银辉千里。
他道:
“具体是如何,我也看不出清楚。”
“粗粗一观,只能知道,泰山得了天大的好处啊……”
张果老与和尚听的心痒难耐,更是好奇起来,张果老想起自己方才掐算感受到的深渊,抓着老鹿山神追问。
老鹿山神被他死缠烂打。
多解释了一句。
“恐怕百十年后,真该有泰山神了!”
老鹿山神说着,心中也有些羡意。
“这种一山性灵生成的尊神,可比我这种后天修行而成的,得一条山脉,人间敕封而成的,高远不知多少。”
张果老还要再细问。
老鹿山神恼火,用劲,从张果老手中夺回自己的袖子,抚平上面的褶子。
“再问我也不知了。”
又说,“我能知道什么?”
江涉听他们感慨了好一会,只微微笑,并不答话。
几人踏月而离,远离了满殿恸哭。
今夜是正月初一,想来李白和元丹丘也醒着,正在用饭。
江涉邀请了一句。
“果老不如一起用个饭?”
张果老大笑:“既然先生相邀,再好不过!”
今日正月初一,各家都燃起灯火,门前挂着灯笼,团圆守岁,度过一年。除去离开年夜饭桌,匆匆赶来哭拜兖州官员,其他人都许着新年的愿事,和和美美。
殿外。
这种大王薨逝的大事。
那几个小宦官挤不进去,都是一脸悲痛的样子,在殿外跪下。
大宦官和贵人们都在殿里。
几个小宦官凑在一起,也没人管他们,哭了一会,有人想到刚才年夜饭上说的话,悄声说:“刚还说二王身子不好,恐怕挺不了多久,这就出事了。”
“那我们是不是快能回长安洛阳了?”
“我咋知道,还得停灵吧,得在这守着一段时间,怎么说,今年应该都能回去。”
“这才正月!”
他们悄悄议论着,声音极低。
其中一人,望向了远处,尽管模糊成一团黑影,也能瞧出巍峨的泰山。
“话说,你们刚才觉不觉得,有点不一样,我说不上来,就觉得好像风都更冷了。”
“我也这么觉得。”
有人搓了搓胳膊,心里发毛,用气声猜测说:
“难道是二王的鬼魂……”
“嘘!不要命了?”
远远见到有人走过来。几人一下子止住了话声,继续为二王之死哀痛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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